“诸人皆欲从我误我。”
“唯独杜幼公,知我!”
杜延年的一席话让霍光清醒了许多,更衣回来后,便没有逼迫众人继续表态今年下半年伐匈奴之事,此事暂且搁置不议。
任弘等人陆续告辞,但霍光却迟迟未走,直待到了傍晚时分,强打精神处置完了这些天搁置的政务,不管是地方水旱还是官员任免,都驾轻就熟,唯独丞相韦贤请辞这件事上,他却踌躇了许久。
韦贤背锅请辞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谁应该继任。
霍光这几日心绪波动极大,若是要强推北伐,就要任免一个能对此事有所裨益的战时丞相,可若是不打,那就要一个能安稳大局,为他料理身后事的人……
但他终究是不愿承认自己命不久矣,烦躁之下,连此事也搁置了,且让韦贤再在相位上多待几天吧。
起身往外走时天已经渐渐暗淡,只余夕阳的光芒照射在未央宫中,忙碌一天后,霍光似乎比早上来时更加虚弱了,但仍是拒绝了霍山哽咽着请他乘坐小马车的请求。
“我走着出去。”
而在这缓缓朝公车司马们踱步的途中,霍光竟还偶遇了一位白发翁,是拒绝了小马车之荣,拄着杖慢悠悠走在路上的典属国苏武。
因为日食的缘故,今年的正旦大朝会及后续一系列庆典统统取消,对汉朝臣僚来说完全能够理解,但蛮夷藩属们不懂,或以为大汉出了什么乱子传播谣言,典属国苏武要负责安抚他们,眼下则是完事了入宫请命。
苏武也见到了对面的大将军,微微一愣。
世人都知道,霍光与苏武的关系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尴尬!
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春天,苏武回到长安,霍光身为执政,当年与苏武同为郎官侍中,也在北阙迎他,又陪苏武以一太牢去茂陵祭奠孝武皇帝,那时候二人关系还算不错。
但相较于霍光,苏武与上官桀、桑弘羊关系更善,燕王刘旦还在不断拱火,为苏武抱不平:“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钱财两百万。大将军长史杨敞无功劳,为搜粟都尉,霍光专权自恣,害国家社稷!“
被当成忠臣楷模高高捧起的苏武,成了燕王等抨击霍光的由头,而苏武家仅存的独子苏元,更与上官安为友,卷入了谋反案。
事后穷治党与,苏元被捕处决,老苏武在大汉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廷尉还奏请逮捕苏武一同治罪,霍光压下了奏疏,只免苏武之官,过了几年又让他复为典属国。
但在之后孝昭驾崩、霍光立废刘贺事件中,苏武先支持“国赖长者”,认为当以广陵王为帝,后又反对废刘贺,皆与霍光相左。
霍氏自然将这位老人当成了政敌,只是他威望太高不能诽谤。当苏武在匈奴生的儿子苏通国归来,那时候还活着的田延年,与田广明欲使人弹劾苏武,说他“私德有亏,不能守身”,想从这个角度将苏武拉下道德神坛。
霍光当时只瞪了一眼二田,你们一个贪污了平陵钱三千万,一个就在受降城都尉棺材上睡人家寡妇,你们也好意思提私德这词?此事不了了之。
但平日霍光与苏武见了面,若非公朝,仍是一句话不说的,路上遇到了也故意错开,多年宿怨积累,相互间没有恨意是不可能的。
但今日,当苏武犹豫了一下,想绕个圈从金马门那边出时,霍光却破天荒地喊住了他。
“子卿!”
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十三年来,霍光首次不叫苏武“典属国”,而又只呼其字。
苏武颇感诧异,霍光今日居然对他露出了笑,虽然这笑配上晦暗的面容与虚弱佝偻的身体很难看,更对他发出了邀请。
“一同出宫罢。”
……
两位都以固执出名的老人,蹒跚行于空阔的未央宫中,他们相互间距离隔着好几步,肉眼可见的生疏提防。
二人久久无话,只剩下霍光的木底履和苏武手中鸠杖在砖上发出的啪嗒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是走了五十步还是一百步,竟是霍光先开口了。
“子卿,还记得太初元年五月时么?”
太初元年,夏五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孝武皇帝正式改历,以正月为岁首。
而同月,建章宫落成,孝武便兴致勃勃地带着身边的郎官侍从们移驾。
霍光是奉车都尉,孝武皇帝的御用司机。
想到这苏武也记起来了,感慨道:“文帝好文,景帝好美,孝武则好少,这是老颜驷的抱怨吧?确实有道理,当初陛下常带在身边的人,皆是年轻一辈啊。”
除了霍光为孝武皇帝参乘,左右跟着的,则是太史令司马迁、侍中上官桀、中厩监苏武、御马监金日磾等人。
“等到了建章宫,还有侍中建章监李陵在那等候。”苏武摇摇头,李陵在六年前,放苏通国回来不久后就走了。
他们都是同辈人,几乎一同入宫为郎,太初时三十左右,真可谓风华正茂,壮年意气。
这里面最高调的莫过于李陵,他继承了祖父李广的武功与自负,善骑射,甚得名誉。梦想实现祖父封侯之望,常在孝武面前大谈兵法,指点匈奴地理,颇受孝武重视。
司马迁则负责激扬文字,他家传史学,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游览天下,迁仕为郎中后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筰、昆明,可谓见识广博。而苏武记得,司马迁念念不忘的夙愿,便是他父亲司马谈留下的遗愿:效孔子作《春秋》,修史记。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岂非失职?”
所以司马迁话很多,每每遇到列侯功臣的后代,或是乡间老人,都要去套近乎聊天。这人问题贼多,每句话都目的性极强,都是为了收集史书素材,但霍光讨厌他对外戚之臣的偏激态度。
苏武作为苏建中子,与兄弟们一起庇荫入宫为郎,他的理想在远方。当时正值大汉极盛,已灭亡朝鲜、南越,平西南夷,孝武想要召来匈奴单于称臣,用和平的方式结束这场百年战争,故苏武常与提议武力解决匈奴的李陵争议。
相较于这高调的三人,另外三人就缄默多了。
负责驾车的霍光自不必说,每个听闻他是骠骑将军弟弟的人都会大为惊讶,因为霍光普普通通,个子还矮,既无兄长的俊朗高大,性格也大相径庭,谨慎和缄默是他的标签,每个见了他的人都说:“与其兄云泥之别也。”
而作为车左护卫孝武左右的,则是力气大的上官桀,上官桀被孝武注意到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车队不能前进,上官桀直接扛起沉重的车盖为孝武挡风遮雨,遂得赏识,任命为未央厩令。
但上官桀这厮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憨厚,不好好做事,一次孝武身体有恙,康复后巡视厩中,发现马都瘦了,顿时大怒,斥上官桀道:“你以为朕再也见不着这些马了么!”
结果机灵的上官桀叩头道:“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哪里还顾得上照看马。”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一串串地落了下来,孝武帝因此认为上官桀忠心。
“力气大长相憨厚便是实诚人?孝武却是看走眼了。”
听到苏武说及此人,霍光竟忍不住加以讥讽,旋即自嘲:“我与子卿也看错料了他。”
苏武瞅了霍光一眼,心里冷笑,不置可否,霍光与上官桀处亲家自有其目的,至于上官桀父子欲篡位这种事,听听就好。
还有一人,那就是负责照料马匹的金日磾,这位休屠王子与养马差还被提拔的上官桀正好相反,是因为养马养得好被注意到的。一些贵戚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子不该对匈奴人如此亲近,孝武听后却反而更加厚待金日磾。金日磾也是奇,苏武曾见到金日磾对着御马嘀嘀咕咕,但在人前却一言不发。
这车、马、卒三人组就常常缄默着,听司马迁高谈阔论,李陵口嗨匈奴,苏武热衷远方异闻,还有孝武爽朗的笑声。
尽管性格千差万别,但他们六人有两点是共通的。
他们都是孝武初年生人,被汉武帝寄予厚望,视为新一代翘楚。
孝武希望李陵成为卫霍第二,提拔为骑都尉让他开始试着领兵,将八百骑出居延。他又期望苏武成为张骞第二,升为中郎将,出使匈奴,将说服单于称臣的使命交给了他。
上官桀有勇力,孝武觉得这是个可造之材,让其作为搜粟都尉随李广利出征,桀果然不负厚望攻破郁成,又追至康居国——任弘到过的地方,上官桀三十年前就曾抵达。
司马迁则可以用他的妙笔文采,记录这一盛世和文武之功!
至于霍光、金日磾,哎,都是老实孩子,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才干,非要说优点,便是谨慎忠诚,带在身边就好。
而对六人而言,他们在平日里相互交谈时,也对未来也充满了乐观与期盼。
那一年,太初改历,色上黄,数用五,定官名,协音律,天子与天下更始。
就像后世站在1999的最后一天,眺望二十一世纪一样,所有人都心怀憧憬。从官方到民间,一致以为,那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又是新时代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