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斥候侦得康居大军确实去了很远很远,任弘才指挥部下渡过碎叶水,将康居王按照约定留下的乌孙帐落接收过来。
这些乌孙人几天赶了数百里路,本就不愿离开故土,歌声里尽是哀思,如今在家门口被拦下,又畏又喜,喜的是不必远迁,畏的是落入汉军手中,不知命运如何。
好在瑶光出面宽慰,宣告解忧太后之政:罪在贵人,百姓无辜!不管是谁,皆可归于故地,安心放牧,若是牛羊马匹被康居夺走没有生计的,可去碎叶川和赤谷城就食。
私心实在是太明显了,任家的私人领地碎叶城,明年恐怕要多出许多帐落户口,以及对都护、公主感恩戴德的牧民了。
乐器霍布孜再度弹响,这次不再是冬日的哀痛歌谣,而是赞美解忧太后和瑶光公主的颂歌。
任都护这边,在清点帐落人数后,却对康居人的习性大摇其头:“康居王格局太小了,说好了留下五千帐予汉,实则才四千多,且还将青壮牛羊尽数带走了,这些康居人真是……贼盗商贾习性,难成大事。”
也不知是康居王耍小聪明,还是他麾下的康居贵人们不听命令,不愿放弃到手的帐落人口,亦或是乌就屠不愿妥协?
看来康居并非铁板一块,若当初跟他七战七捷的五千西凉铁骑在身边,面对这样的敌人,任弘肯定毫不犹豫,直接a上去了!
只是将为兵胆,反过来,一支强悍的兵卒亦能让将军壮胆。霍骠骑能横行匈奴中,一大依仗是其麾下尽为精锐,而如今,任弘身边却是一群战斗力存疑的恶少年良家子,逼着他们与不熟悉的敌人作战,是杀之也。
此战胜负只在五五开,若落得五千貂裘丧胡尘,那罪过就大了。
但任都护的手下们不这么认为,站在他们的角度,康居胆怯,我寡敌众之下,居然还愿意放弃到嘴边的肉,汉军应该再追一阵,或许能逼得康居放弃所有帐落,故韩敢当也发豪言请战道:“愿将一万兵,横行康居中!”
任弘不置可否,看向奚充国:“奚校尉以为如何?”
奚充国就冷静多了:“兵法云,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
“而知胜有五,其一便是’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这一仗,便是不可以战!”
若是换了旁人说这话,韩敢当会以为是胆子小,肯定会回怼一句:“听你这懦弱的口吻,是关东人吧!”
但奚充国是一起跟着傅介子出生入死的袍泽,且是关西人,肯定有其缘由。
至于为何不战,奚充国从战术上分析双方利弊,诸如汉军远道而来,康居占据主场,己方成分杂糅,很难毕其功于一役等再不必赘言。难得的是,奚充国还有韩敢当没有的战略眼光。
“如今最乐于见到康居与汉交战的,恐怕是匈奴。”
先前匈奴使者在康居袭击冯奉世,便是为了让汉与康居决裂。康居大国也,一旦战争开始,无法短时间内收场,匈奴右部的压力便可缓解,朝廷设置都护府的战略目的,便会因一时贪战而告吹。
故奚充国以为:“如今不战而屈人之兵,收得四千余帐乌孙人,体面收场便是最好,我军粮食且尽,不能再恋战了。”
任弘颔首,所以韩敢当可以为校尉冲锋陷阵,却不能做都护啊。
除此之外,任弘若脑子一热与康居开战,在政治上也会落得被动——朝中群臣本就对他有猜忌诟病,一旦擅开边衅,就真成引寇以自重了。
仔细琢磨,这一战在战术、战略、政治上三亏,不仅输了亏,赢了更亏。汉朝在葱岭以西力量薄弱,乌孙又未恢复,广袤的康居灭而不能守,一个空白的河中,安息帝国和南边月氏王,恐怕要喜滋滋接收康居的遗产了。
但这些弯弯绕绕不能让普通士卒知晓,任弘只需要告诉他们:“康居畏汉之强,留帐落数千贿汉而遁,大都护念在康居王稽首请罪,饶他一命,且对康居用兵,需征得天子与大将军准许。”
这时候你想起领导了?
请示领导确实是个好借口,虽说《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则专之可也,但天天矫制不是好现象。任弘不希望自己开了个坏头,让往后做都护继任者里出一堆军阀。
而瑶光安抚好乌孙人后,也道出了她的疑惑。
“良人为何只与康居王要了民众帐落,而不让他将乌就屠交出来?”
在瑶光看来,乌就屠虽是康居王的女婿,但康居贪狼无信,只要价钱合适,大可将乌就屠卖给任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