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德道经》却是从石渠阁中所得,虽然才五千余言,但朕却足足读了一个月,欲再学起注,却找不到一位合适的人引导,放眼朝中多为儒者,唯独宗正修黄老术,还望宗正指点于朕。”
朱丝栏墨的帛书老子摆放在温室殿案几上,《德经》在前,曰:;老子上经。《道经》在后,为老子下经。而坐在皇帝刘询对面的,乃是宗正、阳城侯刘德。
刘德忙道不敢:“敢告于陛下,自老子西行后,世间诸子颇有习老子而为其作注者,韩非撰《解老》、《喻老》,然偏于刑名。而秦末时,有齐人河上公作《河上公章句》,以道经在前,德经在后,亦称《道德经章句》,然偏于神仙阴阳之说。这二者皆有所长,陛下若欲习老子,可一并学之。”
刘询颔首:“有传闻说,孝文皇帝曾亲自去齐地受河上公之书,从此手不释卷?”
他是向这位伟大的先祖看齐的,而孝文皇帝为政,确实有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影子。
刘德摇头:“恐是传言,然孝文皇帝确实喜好黄老之术,连带着窦太后也颇爱《老子》。太后早盲,但常让宫女读给她听,后来更令诸窦子弟与孝景及三公大臣列侯皆学黄老。”
那时候,黄老才是官方正统学说,儒家反正是在野的挑战者,因为窦太后恼怒儒者辕固生埋汰《老子》,说这是小户人家读的书,甚至还将他投入野猪圈里,幸好辕固生剑术不错,接了汉景帝派人扔进来的剑,一下就捅死了大野猪。
不过黄老很快就盛极而衰,为五花八门的儒术所取代,汲黯算是最后一批在朝的黄老拥护者,其余多去南边投靠了淮南王刘安,留下《淮南子》和诸多楚辞后,就因为刘安父子谋反一哄而散。
当年刘安谋反暴露时,刘德的父亲在朝中做宗正,参与了审讯,得到了淮南鸿烈和一大批道家书籍,这便是刘德依然修习黄老的缘由,但这一学说已经从当年的治国之策,变成了做人修身之法。
刘询想要从中学的便是这点,老子中许多话,让他感同身受。
譬如“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那些才华横溢的人,都常假装长得跟傻子一样,这样泯然于众人,才不会招致危险。而庄子说得更明白,“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一个头角峥嵘的人,迟早是要吃亏的,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所以关键就在于要学会“藏”。
这个字,也是两年前,西安侯任弘临别所赠锦囊里给刘询的泣血赠言中最重要的一点。
与刘德聊了会黄老之术,刘德却轻咳一声,提起自己今日入宫的任务来:“陛下,先前御史大夫上奏疏请立皇后,而丞相及群臣也莫不附和进言,昔日秦始皇不立后而天下乱,先时陛下为孝昭服丧,故不选采女,不立嫔妃,如今社稷无嗣,不可不早立皇后,以承宗庙啊。”
孝昭皇帝就是因为无嗣才让朝局产生了动荡,而当今天子守了三年孝后,也变得有些清瘦体质偏弱,这让群臣胆战心惊,立后和早点生个太子,就成了比对付匈奴、开拓西域更重要的事了。
刘询颔首:“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仪霍将军小女,宗正以为如何?”
“霍氏门着勋庸,地华缨黻,而大将军小女夙禀成训,妇道克修,可为良配。”
刘德今天来就是要替大将军家说媒的,随着今上在皇位上很快就要坐满三年,大将军对刘询是越来越欣赏了,还有什么比君臣联姻霍氏为外戚更能让朝局稳固的呢?哪怕是苏武与刘德这类刘氏纯臣,也乐见其成。
然而刘询心里却在暗暗骂他们:“任道远如此,你刘路叔也如此,汝等拒了与霍家的联姻,嘴上说着当不起,实则是怕霍氏之女强横,如今却拼命想要说服朕立霍氏女为后。”
但愤怒只能压在心里,等打发走刘德后,刘询独坐在温室殿里,摸着自己的喉头。那份因为生怕被别人发现不敢藏也不敢烧,而在深夜里硬生生塞进嘴吞下肚里去的纸条历历在目。
那纸条是西安侯府特制的,折叠好塞在锦囊里,上面用蝇头小字写了不少话,皆是“臣弘泣血再言”。
也不知是真泣血了还是有汗,反正纸条有点咸,让刘询皱着眉嚼碎吞下去后有些想吐。
除了提议天子可多学《老子》,以及一些只言片语只能靠他举一反三的施政建议外,任弘在纸条上花了一半的篇幅,用一个故事来警告刘病已。
“太后以吕产女为赵王后,王后从官皆诸吕也,内擅权,微司赵王恢,王不得自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