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将西域南北所有绿洲城邦加起来,也不如大宛一半富饶,难怪太史公单独为其列传。”
这是都护府长史文忠经过葱岭山谷,抵达大宛后的感慨。
这大宛与西域城郭诸邦不同,不属都护,被视为大邦。
其国在三面环山的大盆地里,西面有开口前往大月氏,东面则只有一条山谷达坂与西域往来。气候温和湿润,全然没有沙漠的干燥,康居草原上吹来的寒风也被山脉挡住,雨水充沛。
这让大宛成了无比富饶的地方,国中方千里之地,大小属邑城池就有七十多个,人口数十万之众,相当于汉朝一个大郡了。到处都是农田里闾,据文忠观察,不仅盛产麦子,葡萄园一个接一个,尽情享受阳光普照,路边还有大量野生苜蓿,健壮的马儿在啃食它们。
文忠甚至在河流边上见到有灌溉渠和稻田,一些肤色黑褐色的奴隶在没过脚裸的水田里劳作,据说是大月氏从南方身毒国掠来的奴隶,转手卖给了大宛人。
而大宛的主要居民有两种,一种是头戴着尖帽子,骑马的塞人,语言与疏勒有类似之处,主要活动在乡野中,大宛王亦是塞人。
另一种是那些住在城镇里的市民,多是身披袍子,深眼而头发黝黑卷曲的商贾阶层,留着浓浓的大胡须,大概就是与那罽宾沙门同族,任都护口中的“希腊人”,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
大宛主要出产农产品,而其周边几乎都是行国,如乌孙、康居、月氏等,故商贾往来频繁,互通有无。
但大宛能在强国林立的葱岭以西长期独立,除了得天独厚的地理外,其武备也不弱。城邑皆有石头制的城墙,游牧者很难攻破,其兵则弓矛骑射皆有,只可惜没能见到那支传说中数次挫败过李广利的希腊人雇佣兵“鱼鳞军”。
让文忠印象最深的,便是每到一地,都有饮之不尽的葡萄酒被拿上来招待汉使,要知道这玩意在长安可是十分金贵,在西域也是贵人才喝得起,而在大宛却是司空见惯的饮品,据说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
“难怪都护说,大宛是一片流着葡萄酒和蜂蜜的沃土。”
一路看下来,文忠发现,西域任何地方都无法与之相较,号称富庶的乌孙伊列河谷也不行,若移之于大汉,凉州诸郡亦不如也,恐怕得将右扶风单拎出来,其富饶繁荣才能与大宛相较。
文忠在疏勒与都护分道前来大宛,目的自然是为了迎接天马。
大宛跟大汉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接触过了,张骞逃离匈奴后抵达大宛,再通过此处,抵达其西南方的大月氏和大夏,而大宛久闻汉朝富饶,欲通不得,见汉使来到,深表欢迎,礼送张骞。
但汉宛的亲善关系,很快就告终了,太初年时孝武欲得大宛特产的汗血天马,派遣使臣携带千金和黄金铸成的金马来换,可谓诚意十足。
但大宛素来视天马为禁物,轻易不许出国。汉使大怒,砸了金马而去,撂下了战争的威胁。当时匈奴还强盛,而汉军从来抵达过葱岭以西,大宛人以为不能威胁到自己,遂追杀汉使,夺其财物。
这可捅了大篓子,才有了太初元年、四年两次伐宛,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后,大宛最终在内城被攻破前请降,贵人们共杀其王毋寡献上,又出汗血马三千余匹,求得汉军撤兵。
虽然李广利扶持的亲汉宛王很快就又被大宛人杀死,但从此以后,大宛也见识到了汉之强盛,维持了朝贡关系,大宛王蝉遣子入质于汉,约定每年贡天马两匹。
直到轮台诏后汉军撤离西域,大宛与汉的往来中断了十几年,质子也回去了。直到元凤三年,霍光遣傅介子赴大宛迎天马,作为重返西域的标志,两国才重新有了交集。
前年汉匈大战于西域,西凉铁骑七战七捷的威名也传到了大宛,故宛人待汉使十分恭敬,对文忠的招待体贴入微,甚至还找来女子为他暖床,只是文忠发现,在表面的恭谨下,大宛对汉使也有提防。
就比如说,坚持在大宛东部的郁成城交接天马,而非其都邑贵山城。
对大汉来说,郁成是耻辱的代名词,石头堆砌的城墙高大,难怪李广利第一次远征时来到此地,竟被郁成人大破之,所杀伤甚众,真是丢光了汉军的脸,最后不得不在大宛的嘲笑中狼狈而返。
若战争就那样停止,大汉在葱岭以西,恐怕要留下一个“兵弱”的名声了。
第二次攻宛,汉军校尉王申生等千馀人作为偏师,想来郁成找回场子。然而郁成一次凌晨袭击,用三千人攻汉军,竟杀得千余汉军全部覆灭,王申生被戮,数人脱亡而已。
最后还是靠上官桀才攻下郁成,追郁成王至康居附近斩其首,好歹为贰师军挽回了点颜面。
可李广利最终还是没攻下贵山城,这是大宛人至今都忘不了的骄傲,那两场战争反倒在无意间拔高了大宛的地位。
如今他们与康居、大月氏结盟,对汉军在乌孙的行动持警惕态度,处处加以提防,甚至找各种借口,不愿让文忠进城,像是生怕城防被他窥探去一般。
文忠不卑不亢,扬着头呵斥小家子气的大宛人:“先时,大宛商贾数百人前往玉门购买丝帛,大汉可曾有阻拦?去年大宛使者前往大汉朝贺,天子可曾拒绝宛使进入长安?”
这是大国的自信,西域使者前往大汉,汉天子最怕的是他们看得不够多,从长安街坊的富饶到细柳营的汉军阵列,从来不藏着掖着。
文忠正色道:“宛王莫非是害怕汉使觊觎大宛?真是笑话!大汉地方五万里,坐拥四海,为天下富;宛之地方五百里,国小民贫。岂有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