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打扮依然很匈奴,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戴着一顶以羽毛装饰的鎏金铜冠,两撇小胡子挂在圆脸上,骑的是白色乌孙西极马,马身上还装点着小件的黄金佩饰。
但杏眼里的神采已不再如四年前兵临敦煌烽燧时那般年轻张扬了,脸上尽是被生活磨砺出的褶皱。
过去他是犁污王子,北山地区三十四口泉眼的主人,坐拥数万头牛羊马匹,是敦煌奸商走私货物的大买主。
可如今,却只是温偶駼王帐下,一个小小的千骑长,一切都因右贤王不公!他父亲战死于张掖,右贤王非但不抚恤,更乘人之危夺了他家的领地牧场,让自己的亲信来占据此地。
皋牙胥心中暗恨,这次右部主力西进攻击乌孙,温偶駼王部奉右贤王之命驻扎北山,侦查河西汉军动静,近来敦煌酒泉频繁调兵,有上万兵驻扎在冥泽,一旦出塞,部众老弱加起来不过万人的温偶駼王恐不敌。
是跟着温偶駼王一起狼狈逃窜,还是学着无数匈奴小王那般投靠汉朝,混个属国归义胡侯甚至胡王的身份,根本就不用选。
用汉人话说,就是右贤王不仁在先,休怪他皋牙胥不义在后!
皋牙胥遣使与敦煌都尉孔璋通洽,孔璋对此事倒是很积极,只可惜这次出塞的汉军,为首的是西安侯任弘,并非皋牙胥更信任的孔璋。
加上温偶駼王提前得知风声逃了,双方少了合击共同敌人的友谊,此刻只隔着十余里便停了下来,相互观望,只派遣译者沟通。
皋牙胥选择在此地投降而非汉塞,有自己的打算,他听说过一些匈奴小王投降后,与自己的部众分离,被带到汉地,从此杳无音信,若是可能,他还是希望能保留自己的武装,并在这次汉匈交战里立些功劳,往后长驻冥泽北山,汉强投汉,匈奴复强则伺机叛归。
所以他也不太愿意只身前往汉军阵前,希望那位数年前曾名动西域的西安侯,能派使者过来让他随便一拜完成仪式,但任弘坚持要皋牙胥来拜见。
双方一时间僵住了,直到先前为孔璋联络皋牙胥的敦煌尉史陈彭祖亲来游说:“西安侯之尊贵,不亚于昔日霍骠骑,王子究竟能否被大汉接纳,全凭他一人说了算,王子之众不如浑邪王,焉敢不往,难道还想要西安侯屈尊只身过来不成?”
皋牙胥寻思了一番确实如此,最好不情不愿带着几个随员前往汉军阵前。
迎面而来的,是汉军吏士被黑戈壁的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几千双眼睛都定定地看着他。而等入了汉军阵中,已无退路,就更由不得皋牙胥了,那些站在两侧的甲士,玄甲也散发着和黑戈壁一样的反光,刺得皋牙胥眼睛发疼。在皋牙胥经过时,他们忽然架起一把把长戟拦住去路,让皋牙胥心惊不已。
“请王子下马。”
陈彭祖做了个请的姿势,率先在前带路,而皋牙胥的随从便被拦在这之外,他只能硬着头皮,微微弯腰,从那片戟林中穿过。
虽然才短短几十步,但对皋牙胥来说,却是从未经历的耻辱之路,这一刻,别提多后悔投降之事,更懊恼自己不该亲自过来。
更屈辱的还在后面,他被一个身高体壮,身着重甲的浓髯大汉拦住,那双手粗暴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将佩剑和尖锐之物取走,甚至连脖子上挂着的狼牙也不放过,皋牙胥实在忍不了了,咬了咬牙,用匈奴话大声道:
“难道大汉的君侯,就是这样对待投诚的壮士么?”
西安侯任弘骑在一匹枣红母马身上,为甲士簇拥,威风凛凛,正居高临下看着有些狼狈的皋牙胥,听了赵汉儿的翻译后道:“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利剑,犁污王子,你是真心愿降么?”
译者如是问他,皋牙胥单膝下跪,他也豁出去了,解开左衽胡裘露出胸口,手往上面一拍:“自是真心,从此我皋牙胥就是大汉的归义胡长了!”
“本侯还真想剖开看看,是不是七窍玲珑心呢,嗯这句不用翻译。”
任弘继续笑道:“甚善,只是本侯有个规矩,在纳降前,得问归降者三个问题。”
皋牙胥昂着头:“请西安侯尽管问!”
任弘慢悠悠地说道:“第一,你杀过汉人么?”
“杀了多少?”
“为何要杀?”
赵汉儿一只手摸着弓弦,嘴上如此问了皋牙胥,却见这位王子先是一愣,然后猛地昂起头就是叽里呱啦一通匈奴话,似是想解释什么。
但赵汉儿这次却不帮他翻译了,径直过去飞起一脚将皋牙胥踹趴在地上,一旁甲士立刻过来按住绑了,也不管小王子不甘的声音响彻军中。
只有军司马杨恽在一旁直摇头,这位小王子还是太天真了,别看西安侯脸是白的,可这心啊,跟黑戈壁一样黑!
另一边,一直紧握弓刀候着的甘延寿等人,终于接到了他等待已久的命令。
曲长张要离飞马过来,指着对面十里外的匈奴人下令道:“犁污王子果是诈降!而其部众欲遁去,西安侯有令,全军出击,追其欲亡者,诛之以斩首虏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