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两个大市场,都集中在城池北部横门大街两侧,道东者为东市,道西者为西市。
市场以墙垣包围,又按照所售卖物品的不同,东西市分成了九个小市,方二百六十六步。
专门出售酒水的是为酒市,各地酒类应有尽有。出售各类食物的是食市,这里可以见到食肆、狗屠,熟食遍列,殽施成市。食市隔壁则是香市,来自南方的菌桂,来自西域的异香,散发着别样的滋味。
当九市开场之际,货别隧列,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阖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眼下距离天黑散市还早,各个市集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
各市皆修筑了高大的市楼,以便市吏登临其上,俯察监督全市。毕竟九市是长安城内治安最差的地方,有组织的偷盗尤多,百贾苦之。
但那些有组织犯罪的偷儿也有眼力,知道什么人能偷,什么人万不可得罪。
此刻,一名叫“万章”的偷儿正带着两名刚入伙的同伴,蹲在街边市墙角,一边搜寻目标,一边低声告诫他们:
“九市之中,有几家是万万偷不得的。”
万章十五六岁年纪,胳膊很瘦,头发却梳理得很整齐,还扎了帻,若非那被打断的鼻梁和缺了一颗的门牙,他憨笑起来像个老实孩子。
打理好自己,这是指点他技术的“偷盗酋长”所教:
“在长安,哪怕是老鼠也得将皮毛弄干净,抹点油,如此才能吃到几粒米,若是蓬头垢面,连九市都进不来。”
万章很明白在长安地下世生存的规则。
“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比如东市的剪张回,虽是个磨剪刀起家的,长相老实,但为人刚烈。当年,有人扬言张回磨的剪刀不够快,出言羞辱张回,张回一言不发。”
“恰好隔壁有个偷儿在盗窃,被人发觉后逃跑,剪张回二话不说,立刻冲了出去持剪追杀,按倒在街上,在胸口连捅了数十下,当场就死了!”
“真狠啊。”两个少年听得倒吸凉气。
“而官府也没追究张回杀人之事,从此所有人都不敢正眼瞧他,收取好处的游侠亦避着走,更没人质疑他的剪刀快不快了。”
“所以,在长安想要富贵,首先就得扬名,有了名,利自然就来了。如今张回开了全城最大的剪子铺,他做的剪刀很受大将军家的妻女们喜爱,每个月都要往尚冠里送去几把。”
万章让伙伴记住此人的名,继续道:“还有酒市的赵放,字君都,汝等可知道,过去酒在民间是不准卖的,可赵放却有门路,竟然能替官府卖酒,几年前取消了酒榷,他便开了酒铺,长安但凡有豪贵宴饮,都来他家买酒,至今众人还在猜他背后是谁。”
“至于这食市的名豪,就更多了,跟我念这口诀:‘豉樊少翁、王孙大卿、丹王君房’。”
“豉(chi),豆豉?”
和万章年纪相仿的偷儿笑了起来:“剪刀我没打过,但豆豉有什么稀罕的,我母亲也会做。”
万章瞅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汝母死了,汝父不知所踪,你才流落街头么?”
偷儿讷讷:“她活着的时候会做。”
“那她能卖豉成为天下高訾么?”
万章不屑:“我听说,樊嘉家财五千万,王孙大卿钜万!因为他们在三辅的豆豉工坊,有数百人在劳作,同时腌制上百缸,是能直接被官府采购,提供给军队吃的。戍卒口粮里,有点滋味能下饭的就豉了。”
两个偷儿颔首,他们的食物也是糙米加又臭又咸的豆豉啊。
万章又指着香市最中央道:“看到那漆成红色,时常冒出异样青烟的店铺没?王君房是巴郡人,家里世代开采丹砂矿,听说当年文成将军、栾大为天子炼长生丹的丹砂都跟王氏购。”
“不过王君房现在不卖长生丸,而卖房中药,许多大官列侯都找他买,一颗丹上百钱。”
年纪较小的偷儿发问:“万章,房中药能治什么病?”
万章嘿嘿一笑:“治不举之病,你再长大点,去女闾睡了女人,就知道有何用了。”
另一人则质疑道:“你吃过?”
万章眉头扬了起来:“当然吃过!”
偷儿不信:“方才不是说了,一颗丹上百钱,你怎吃得起。”
万章得意地竖起左手,他的左手中指被切了一截,使之与食指等长:“当然是拿的。”
“上个月,一个老叟挽着能做他女儿的娇妾进丹房,我就蹲在外面,偷了一小瓶,跟煮熟的豆子一般,全倒嘴里吃了,当晚就弄得酒市那个穿绿裙的当垆河东女子哎哟求饶!”
十五岁的万章眉飞色舞,将故事讲得像真的一般,其实他还是个雏儿。
“总之,这些人名为商贾,实为名豪,不但有钱有势,背靠贵人,甚至还豢养门客杀手,万万得罪不得。”
说到这,万章面露艳羡:“我以后啊,也要成为这样的市井大侠,届时也要取个名号,汝等就叫我……”
两个偷儿异口同声:“柳条万?柳万章?”
万章家是市籍,在柳市里编柳条的,但他对这个身份十分厌恶,骂道:“我字子夏,以后就要叫城西万子夏!”
“万章,你不是市籍么,怎还有字了?”
万章却避开这个问题不答,指着丹王君房家对面道:“近来又多了一位不能偷的,市人称之为‘香卢’。”
“香炉?”两个偷儿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