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说羊献容在赵国为后有什么波折的话,那就是苏峻之乱结束之后传到大晋的一件事。
刘曜问羊献容,“我比司马家那个前夫如何?”
羊献容说道:“陛下是开创千古基业的明主,他是亡国之君,连妻女都不得保护,时常被凡夫俗子所辱,我屡次都想一死了之,何尝想到有今天?我出身士族高门,觉得世间男子都一样,自从嫁给陛下,才知天下真的有大丈夫。”
羊献容这些话传到到长江以南的大晋,掀起轰然大波,大晋许多人纷纷谴责羊献容天生凉薄,不知廉耻,为了讨好现在的丈夫诋毁前夫。
其实羊献容说的也没错,她当大晋皇后时五废五立,女儿清河公主在永嘉之乱时失踪,一度被贩卖为奴婢,试问历朝历代那个公主有清河这么惨?
和流言一起到江南的,就有羊献容的书信,羊献容说她并没有说这些话,是后赵皇帝石勒为了激化前赵匈奴和汉人的矛盾而故意造谣,说的就像真的一样。
这种流言刘曜迫于匈奴贵族的压力,不能公然否认,所以帝后都只能闭口默认,等将来扫平后赵,再来平息此事。
大晋和后赵一直没有建交,清河和羊献容的通信属于私通外国,为了避免麻烦,每一次通信都是阅后即焚,清河将母亲的解释扔进火盆里毁尸灭迹,叹道:“纵使像刘曜这样强势的雄主,也不并不能为所欲为。”
皇帝不好当,且刘曜坚持封羊献容为后,封羊献容所生的儿子为太子,已经有很多保守的匈奴贵族对他不满,他也不好做,各有各的难处。
王悦一语中的,“后赵石勒捏造这诛心的谣言,恐怕是苏峻之乱时,刘曜出兵围赵救晋的缘故。但是石勒几乎要拿下兖州了,刘曜出兵,他只能班师回朝去布防,郗鉴得以分兵来渡江勤王。他回去之后,刘曜随便打一打就走了,此时大晋苏峻之乱已经结束,估计石勒回过神来,觉得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大晋和前赵恐怕有阴谋。你是羊皇后的女儿,石勒猜测你从中牵线,要刘曜出兵解围,所以故意捏造这种恶毒的谣言,除了挑拨前赵匈奴和汉人的矛盾,还有让你难堪的意思。”
羊献容被骂,自然会影响清河的名誉,当年以羊献容在赵国封后,她差点被废了公主之位,是王悦慷慨陈词,舌战群臣,保留了羊献容大晋皇后和清河的公主尊号。
清河说道,“我无所谓,大门一关,听不到那些闲言碎语。”
羊献容在信中从来不提她最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的事情,所以清河收到信后犹如当头一棒,一时难以接受——若不是到了诀别最后一刻,绝对不会要她去长安的。
前朝都城,长安,皇宫,弘训宫。
清河王悦赶到宫里时,潘美人已经开始将办丧事的东西都拿出来,抱着最后的希望“冲一冲”。
潘美人从衣箱里翻出一件半旧的襦裙,“就用这件,这是清河公主送的,皇后时常穿着,即使被勾魂使者勾去了魂魄,见到这件衣服,恐怕能够召回来。”
“美人,那两位客人来了。”
潘美人连忙放下衣服,跑去寝宫,清河坐在病榻边,看着昏迷的母亲默默垂泪。
王悦站在清河身后,也看着羊献容。
刘曜半跪在塌边,捂着羊献容总是微凉的手。
潘美人走过去,清河就像小时候那样扑到潘美人的怀里,哭出了声。
潘美人也像安抚小时候的清河,轻轻拍着她的背,“你来了就好,皇后清醒时还担心见不到你最后一面,留下遗憾,现在不用担心了,能在她最爱的人陪伴下去世。”
潘美人早就看淡了生死,“我和曹淑打过赌,看谁活的长,输得那个每人要赔十万贯,皇后说她要加入,这次重病,缠绵病榻多日,她准备了两个十万贯,都给了我,要我捎给曹淑一份。她经常说,此生她没有什么遗憾,若能够在死前再见到你,就是锦上添花。”
清河哭得更大声了,在潘美人面前变成了任性的孩子,“我不让她死,她若死了,我就是个没爹没娘的人,我不答应。”
以前虽然母女分隔两地,但是清河有母亲,心境自然不不一样,有底气,晓得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还有个娘可以依靠。
清河极重亲情,以前白痴皇帝死时,虽然因父亲失智,让她小小年纪就被迫学着宴会投/毒杀人,承担起家族重任,反过来保护父母,但是父亲始终是她可以遮风避雨的屋顶,白痴皇帝在别人眼里只是大晋皇帝之一,但在清河眼里,他就是唯一的父亲,从此那片屋顶没有了,母女两个陷入了更大的危机。
后来和王悦重逢成亲,清河有了新屋顶,但羊献容一死,就像在心里掏了无法弥补的洞。
曾经被父母好好疼爱的孩子,无论是否结婚、多大年龄,失去父母后,都是孤儿。
清河生在乱世,长在乱世,却从来不缺爱,人在长大,爱她的人注定一个个离去。
清河在潘美人怀里痛快哭泣,把潘美人大半个肩膀都哭湿了。
昏迷的羊献容在一片混沌的梦中,她感觉自己一直在下坠,没有终点的下坠,混沌蓦地出现哭声,这哭声从远到近,从小到大,就像一炳利剑,劈开了无边无际的混沌,强行撕扯出来。
羊献容缓缓睁开眼睛,先是出现无数个光圈,瞳孔渐渐焦距,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的背对着她,缩在潘美人怀里哭,潘美人低声安抚着她。
刘曜握着她的手,半跪在塌边,脑袋靠在床上打瞌睡,他瘦了,眼圈青黑,应是熬了好几夜没睡。
只有一个人发现她醒了,那就是亲生儿子王悦。
王悦正要叫清河,羊献容在枕头上摇摇头,嘴唇微启,对他说着什么。
王悦俯下身,将耳朵送过去。
羊献容气若游丝,“不……不要告诉她,永远。不要让她受到第二次失去母亲的痛苦。”意思就是不要清河曹淑才是她亲生母亲的事情。
王悦说道:“好,我发誓。”
这时潘美人看到了羊献容醒来,连忙把清河推到她的怀里,“皇后,她来了,带着女婿一起来的。佳儿佳妇,多好的一对。”
疲倦之极的刘曜被这阵动静弄醒了,见到羊献容睁开眼睛,连忙把早就备好的参汤拿来,要喂给她,还有些委屈的说道:“你都昏迷三天三夜,清河来了你才肯醒。”
羊献容此时连吞咽口困难,自觉大限已到,又不好伤害刘曜,说道:“你放着,我待会再喝。”
刘曜乖乖放下陶碗。
清河一见此物,就晓得是自己亲手烧出来的陶器,“母亲一直在用这些陶器啊。”
羊献容想要伸手摸女儿的脸,却无力动手,潘美人最了解她,就将她的手从被子拿出来,贴在清河脸颊上。
清河的脸哭得潮湿,还有些黏手。
羊献容用尽全力捏了捏清河的脸颊,“我的女儿,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我这一生,无怨无悔,爱过恨过,落魄过,荣耀过,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当你的母亲,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
这时连潘美人都忍不住落泪,她听出羊献容的话中话,是对当年换女成凤之事的交代,她爱清河,清河就是她的女儿,换了之后,就不换回来了,清河永远都是她的女儿。
羊献容对潘美人说道:“我走之后,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寂寞,你把清河视为己出,挖心掏肺的对她好,她是个晓得感恩的好孩子。你跟她去大晋,和曹姐姐一起颐养天年,比谁活的长,看谁是十万贯赌约的最后赢家。以曹姐姐的性格,你的晚年一定很热闹,我们三个好朋友,我先走一步,你以后和曹姐姐作伴。”
最后,羊献容侧头看着枕边的刘曜,“来世……早点娶我。不要让我……等太久。”
听到此语,刘曜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受不了,埋在羊献容的枕头边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