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果认下这笔帐,最后还是要落到黄菁菁头上,身为人子,他不该总给他娘添麻烦。
难怪他娘从头到尾不吭声,怕是早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了吧,“棺材就当我们孝顺岳父的,我做女婿的对得起他了。”
刘氏胡乱的抆了抆鼻子,哭声渐大,周士仁转头,看着黄菁菁,不知为何,只觉得鼻子酸得厉害,三步并两步走向黄菁菁,扶着黄菁菁进了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接下来怎么办,望着手里抢来的粮食,面露迟疑之色,只听到堂屋传来黄菁菁的怒骂,“什么桃子算了,我还等着卖了买肉吃呢,就你心肠软好说话,她们不问自拿叫偷,告到县衙是要打板子吃牢饭的,你倒好,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你放过她们她们放过你吗?”
黄菁菁声音冷厉,树下的妇人忙把手里的桃子扔了,面上臊得厉害,她们追过来何尝不是看周士仁性子软好拿捏,没料到,软柿子也有硬起来的时候。
“一个村的,死了人漠不关心?灾荒之年同村人都知道帮忙收尸,何况风调雨顺的时候?还有你岳父的亲戚,一个个躲在家当缩头乌龟要你出面,你去十里八村问问,哪个村是这样的,粮食的事儿我管不着,摘了我的桃子就得给钱。”
堂屋里,黄菁菁噼里啪啦说着,“大不了去找他们村的里正,一村人跟流民似的,堂而皇之进屋抢劫,别以为我年纪大没见过世面,他们的行为告到县衙就是造反......”
众人听得额头冒汗,烧杀抢掠乃县衙最不容之事,他们方才,只是情绪激动发生了口角,没有其他意思。
大家遇着事担不起责便想着逃避,稍微回想,就把最初闹事的人找了出来,“是你说拿其他东西抵的,闹出事,你自己收拾,还有你们......”指着抢棺材木的两个汉子道,“你们什么不拿拿周三娘的棺材木,你们也有错......”
又指着摘桃子的几个妇人,“桃子是你们摘的,你们拿钱给周三娘,我们只是过来想把话说清楚,要不是被你们怂恿,不至于弄成这样。”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哪敢招惹县衙的人。
一伙子人,方才还信誓旦旦,齐心要找周士仁要个说法,如今窝里反了起来,你说我不对,我指责你有错,总而言之,都怕黄菁菁真把他们告到县衙,那个地方,进去了就没命出来,可不敢招惹黄菁菁。
而且,他们不是真糊涂,刘老头死了,下边有三个儿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周士仁出面,传出去,他们村成什么样子了?
靠女婿买棺材办丧礼,谁敢娶村里闺女,而且他们自己也是当女儿女婿的,这件事情传开,有人效仿,可就乱了套了。念及此,众人又骂上了刘家,这事做得不地道,摆明了看周士仁老实给赖上人家了。
左右思量,大家决定先回村问刘家人把粮食拿回来,能拿多少算多少,拖得越久,粮食就越少,想到这点,大家一窝蜂出了门,摘了桃子的妇人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万一黄菁菁闹起来,跑到村里找里正,她们百口莫辩。
看周士仁从堂屋出来,几人面色讪讪,周士仁沉着脸道,“几位婶子走吧,桃子的事儿就算了,我娘那我会说的。”
几人强扯着嘴角咧了咧,如释重负,掉头就跑,生怕慢了被黄菁菁喊回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角落里的柴火乱糟糟到处都是,周士仁抓抓头,回眸看了眼黄菁菁,红着眼眶道,“娘,谢谢您。”
他知道,黄菁菁方才是故意说那些话吓唬人的,是怕那些人缠着他。
她唱黑脸,他唱白脸,让那些人记着他的好,以后不敢找她的麻烦。
黄菁菁瞪着眼,轻哼道,“我可担待不起,我自己的儿子,我半点福气没享到却便宜别人了,养儿子没啥用,还得养女儿,女儿多孝顺啊,什么都紧着娘家,儿子都是给丈母娘养的。”她自嘲的笑了笑,去西屋看米久去了。
留下周士仁面色煞白的静立在原地,许久,阔步走向刘氏,闷声道,“媳妇,我这人没啥本事,我娘为我操碎了心,我不能叫她失望了,那边的事儿我不管了……”
刘氏动作一滞,轻点了点头,她脸上还淌着泪,目光充满了哀伤,喃喃道,“连累你了。”
人走了,栓子和桃花梨花才敢出来,桃花有些害怕的瞅了瞅院门方向,“奶奶,他们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呢,你三叔能耐,借了人家粮食呢。”黄菁菁抱着米久,他哭得有些厉害,这会儿安静下来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老花站在她身侧,揉着栓子的头,感慨道,“你也不容易。”
“是啊,哪有人是容易的,一辈子操不完的心。”换作她,她自是不愿意管的,谁让她占了原主身体呢,总要还债的。
老花出去帮着周士仁收拾院子,把树上掉下的桃子能吃的装进篮子,不能吃的扔粪坑攒肥,周士仁把棺材木一根一根码好,完了整理柴火,他低着头,神色颓唐,动作缓慢,刘氏则收拾着被人带出来的粮食和衣物,不断抹泪,抹着抹着,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桃花一脸不解,给栓子使眼色,让栓子问问刘氏怎么了,栓子别扭着脸,不肯过去,而是往周士仁身边凑了凑,周士仁吸了吸鼻子,侧目瞅了眼刘氏,继续做手里的事儿。
黄菁菁把猪草背出来,剁碎了准备煮猪食,没管院子里的事儿,粘板放在台阶上,她蹲着身,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里添了几根刺眼的白,周士仁时不时看黄菁菁一眼,每看一眼,眼眶便红一分。
不待他把柴火码好,院子外匆匆跑进来个妇人,面色仓惶道,“妹夫,你和他们说啥了,他们就跟发了疯似的跑到咱家抢粮食,见什么抢什么,咱家本就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不给我们活路啊。”
郑氏冲进门,朝堆柴火的周士仁急声道,“妹夫,你出来说句话啊。”
周士仁敛了敛神色,收回落在黄菁菁头上的目光,面色有些冷,“我说什么?当日借粮食你们说好了自己还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郑氏怔了怔,眼珠子四下乱转,这才发现院子里乱糟糟的,好像狂风骤雨席卷过似的,她心下了然,面上却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妹夫,家里怎么了?”
“没怎么。”周士仁捡了柴火,一根一根堆放整齐,不再搭理她,郑氏心思转了转,“妹夫,梅子呢,娘身体不太好,念着她呢。”
这时候,刘氏从屋里出来,满脸是泪,眼睛红肿得不像话,郑氏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满脸不可思议,“梅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刘氏脸上还残着未干的泪痕,衣衫发髻凌乱。
“二嫂......”刘氏的声音沙哑,喊了声郑氏,嗫喏的抬头瞄了眼在屋檐下剁猪草的黄菁菁,转身回了屋子。
郑氏皱了皱眉,急忙走过去,快速拉着刘氏进了屋,“爹走后娘身体就不太好,病情反反复复,大哥要请方大夫瞧瞧娘不肯,让别花冤枉钱,一整天,迷糊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梅子啊,你得空了回去看看娘,宽宽她的心,虽说田地剩下的不多,但只要咱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啊。”
刘氏不是圆滑之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直接问郑氏道,“二嫂,当初我和栓子爹明明借你们的名义借的粮食,在刘家你为什么不认?”
“梅子啊。”郑氏拉着她的手,偷偷摸摸打量几眼,好像怕人偷听,压低声音道,“我也是没办法啊,娘病着,田地的庄稼长势不好,今年不知怎么过呢,那点粮食对你和妹夫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梅子啊,你就当帮帮我们吧。”
刘氏脸上尽是失望,“栓子奶让大哥二哥干活便是有心帮衬,你们为何要……”
剩下的话,刘氏有些难以启齿,黄菁菁有心给她面子,是她自己不争气……
“梅子啊,那点钱哪儿够啊,你可要帮我们哪……”郑氏抓着刘氏手臂,故作可怜的抽泣了两声。
郑氏话说得凄惨,却听身后插进来道男声,“帮你们,那谁帮我们,二嫂,我和栓子娘看在岳父过世的份上才想着帮衬一把,你说没有棺材,硬要打我娘的棺材木是啥意思,我娘辛辛苦苦一辈子就留了这么口棺材你就拿去,我和栓子娘是哪儿得罪你们了?”
周士仁握着柴火,气得额头青筋毕显,“你不认账,他们来咱家闹,怎么着,以为咱家有钱就得认下这个债啊,我和栓子娘的钱花完了你还不知足,是不是想让我娘出面把事情摆平了,自己能赚多少粮食是多少?”
他是真的想帮衬刘家,结果换来这种结果,不寒心是假的,他朝刘氏道,“二哥和我说了什么你也在,我想着都是亲戚有些话说出来伤情分,到头来差点把自己带进阴沟里,栓子念书的钱是娘给的,以后笔墨纸砚花钱的地儿还多,咱拿得出钱来吗?”
所有的事情一比,他才看出黄菁菁的好,他娘活着从不会主动算计人,老老实实靠自己的本分生活,教他们不害人,不惧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他以为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实则不然,韦氏从出事到现在都没出面,换作他娘,他娘一定会毫不犹豫站出来打他们一顿,教他们堂堂正正做人做事。
郑氏面色微变,她来的路上就料到是这么个结果,和刘氏偷偷说这番话无非是希望刘氏看在日子难过的份上可怜可怜她们,如今周士仁把话说开,她反而坚持不下去了,为自己辩解道,“妹夫,你的话不对,当时我只是想着爹没个歇息的地儿,没有逼着你们做什么,是你们自己主动要帮忙的,你当我们乐意啊,如今村里人都说我们不孝,给爹出丧连口棺材都要你们出,不管怎么说,刘家还有人,哪儿轮到你们份上,现在你们名声好了,反过来指责我们做事不对,真的是什么好处都让你给占了。”
周士仁听着郑氏睁眼说瞎话,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郑氏,你你你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