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怪。他满腔情绪说不出口,他低下头看到妆台前的碗,便道:“明雪饿了?是我糊涂了,这就去给你做饭……”
他转头往外走去,然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就停住了。
江唯言面容绷起,他手垂在身子两侧,他站姿挺拔,却仿若有沉重大山在上压着他。他杀手出身,他对外界本是很警醒,当他察觉不对劲,当他脑中一直想着那不对劲,一个猜测,在他脑中成型,呼啸而出——江唯言僵硬地侧过肩,看向妆台前恬静垂坐的女郎。
他哑声问:“好久不见……是多久不见了?”
李明雪静静地看着他。
她轻声:“十二年不见了,江大哥。”
海啸呼卷,扑天骇浪,一同嚎啸着冲向江唯言。这滚滚潮意,让青年面色苍白,往后跌撞退了一步。
他听李明雪道:“我印象中,上一次见到江大哥,还是我七岁那年捡到江大哥的时候。然后我陷入一个混沌梦境,浑浑噩噩,好几次想清醒,却醒不来。我再次睁开眼,已经过了十二年了。十二年不省人事,不通俗物,被人厌弃,被人唾骂。幸得江大哥一直相护,护我到今日,才有我再次醒来的机会。”
江唯言良久无言。
他慢慢说:“你……记得,这些年的事情?”
李明雪说:“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想来是我刚刚醒来,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过两日便好了。”
她站了起来,扶着妆台,慢慢走到江唯言面前。江唯言眼神僵硬空白地看着她,绷着脸不说话。李明雪娉娉袅袅走出来,她走来的模样,眼中的神色,确实已经和之前那个懵懂不知的女孩儿不一样了。她刚刚醒来,也用一种新奇的眼神打量周围,这种打量,却不再是那看不懂,永远的看不懂。
李明雪走到了江唯言面前,俯下身向他行大礼。她要跪下,被青年一手按住。
李明雪抬头,看江唯言低声:“不用谢我……当年是你救我。我理应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李明雪声音温柔:“是,江大哥心中是很善良的,只是旁人不知罢了。”
江唯言怔怔看着她。
一切都已改变。
他心中又欢喜,又失落。他陪伴了十二年的女孩,好像一瞬间消失。可她又从未消失,她还是李明雪,还是眼前的这个女郎。但是又不一样了。以前的李明雪不能离开他,她离开他会活不下去,他确信她只能和自己在一起。而今不一样了,当李明雪醒来,当她发现自己的龌龊心思……
李明雪看着他:“我醒来后,想过是否继续假扮痴傻孩儿,好瞒过你。但你我相伴这么多年,要瞒你实在不容易。”
江唯言怔然:“你为何要瞒我?”
李明雪笑一下,她笑起来时,眼中仍有几分纯然无辜的痕迹。她声音缓慢道:“我想江大哥总在瞻前顾后,左右摇摆。好不容易鼓起一次勇气,我若是换了个人,江大哥这口气,不知道又得消磨到什么时候去了。”
江唯言瞠然。
看她牵着他走回妆镜前坐下,撑着腮帮,恬静一笑。李明雪目光中荡着潺潺水意:“我记得江大哥是想跟我说什么的。这么多年了……从我七岁,到我十九岁。从大魏北冥,到夏国统万。从我痴傻不知事,到我被掳入王府鞭打加身——我也想知道,江大哥那时候,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看你总是这样。怕我不是那个人了,觉我已经不一样了。才起的心事,又要咽回去。我思来想去,到底是维持你的心意好,还是按照我想要的样子来。”
“江大哥,我想要长大……已经想了整整十二年了。我已经受够了那种日子,懵懂,迷茫,不解。永远的不知所措,永远的听不懂,永远的被欺负!”
她垂下眼,双肩颤颤、手指发抖:“而你——你想说什么呢?!”
那些年……这些年……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一走过,又一一放下。
江唯言呼吸滞住。
听少女无辜地问他:“你到底要说什么给我听?说出来呀。”
那温柔,那纯粹。她的面容在面前变得模糊,时光在中间穿梭。一时回到过去,一时落在眼下。清风香气拂面,窗外雪意莹莹。女郎靠着他,如诱惑般,问他——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你应该跟我说什么。你埋了这么久的心事,到底是什么。
说出来吧。
江唯言,你应该说出来了。
再不说,也许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江唯言看到女郎眼中的泪光,在这一瞬,她又与自己记忆中的李明雪相重合。心满意足,到底意难平……而意难平啊!
青年忽地伸手,将女郎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在手中。他另一手抬起,粗糙的指腹抚摸她的面颊。女郎仰脸,并未躲避。
他抬目,与面前目中噙泪的女郎对望。他望着她,如望着自己这么多年的时光。风刀霜剑,千里冰封,万里雪寒。如置黑暗,如升仙台。
他低头近乎垂泪,屈服于自己的内心,几多悲凉,几多坦然:“我……心中甚是爱慕你,明雪。”
话音一落,他被女郎紧紧抱住。哽咽声凉,初春水漾。
作者有话要说: 就剩最后一章收尾了!
☆、第151章 1.1.1
凉国国都姑臧, 乃前楚张氏所建政权。四五年前凉国与魏国开战, 后因粮草不足、朝廷内讧等缘故, 凉国不得不接受夏国提议的三国和解结盟之约。三年来,夏国有派一位皇子在凉国做质子, 凉国只一味不理。凉国皇帝忙着巩固国内政权, 年底眼看魏国和夏国打仗打得热闹;凉国皇帝隔岸观火, 看得幸灾乐祸, 只希望魏国去寻夏国的麻烦,别惦记上自己。
时入二月初, 夏国国都统万被破,夏国政权回到赫连平手中。有魏天子支持, 赫连平这个夏国皇帝的继任, 比被他所囚终生的兄长赫连乔好了很多。坐稳皇帝宝座后,赫连平颇识抬举,立刻要将在夏国多年为质的公主送回魏国。双方现今在河西结盟, 据说魏天子亲至结约。旁观的凉国皇帝虽觉不妥,然朝臣告诉他, 送去为质的魏国公主是魏天子的唯一胞妹, 魏皇室宗亲因不设后宫制,后辈子嗣颇多凋零,这位健在的公主在魏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凉国皇帝与朝臣嘲笑了一番魏国皇室祖传的深情毛病——身为天子,如此不重子嗣,不就是在等着灭国呢?照魏天子这种作法, 魏国迟早要无帝继承皇位。
凉国就等着魏国自取灭亡好了。
魏国也许会因子嗣不繁问题迟早灭国,然绝不是现在。凉国皇帝观望魏夏之战,却不知魏天子留在河西不走,一是为了跟夏国重新订立盟约,迎回本国公主;二是魏天子直接打算战火转个方向,在凉国皇帝不防备的时候,跟凉国开火。
数年之耻,李玉一日未曾忘。今日乃是算总账之时。
凉国国都姑臧不知河西现今的步兵是针对自己,姑臧一贯的繁华热闹,过往西域客商往来不绝,楼台歌女日夜弹唱。姑臧一派有前楚汉人之风,一派又吸取西域活泼民风,姑臧往来客人装扮各异,口音各异,成为这里独特的风景。
在这般热闹的国都中,一家酒肆的转让,显得那般平平无奇。
这家酒肆在姑臧建了五年之久,转卖各国名酒,乃是酒肉之徒的好去处。如今酒肆关了,新转让的老板要重新装修,只有这些酒徒们心中最是扫兴。他们晃悠着过来看,见酒肆前停着数量马车牛车,车上装运着货物,小厮们来往搬运东西,结束后再恋恋不舍地从坐在马车车辕上的青年手中取得自身卖身契,含泪不舍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