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娘错了, 她错在自以为是,即便她嘴上不说,即便她总是冷冷淡淡的, 即便她总是推拒跟他亲热,即便不想听他厚颜无耻肉麻之极的胡言乱语, 即便总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他腻烦了丢开手去, 自己便能解脱,可这些都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
她玉皎娘竟也是个如此虚伪的女子,心里想的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其实她是软弱的, 用这些自欺欺人的借口去遮掩自己日复一日的软弱,软弱的甚至护不住自己腹中的孩子。
只是才几个月而已,她便忘了梁惊鸿是个怎样心狠手辣之人,自己被他那些假意温柔所惑,那些厚脸皮的甜言蜜语, 胡说八道,听的多了,竟也听入了心,也就忘了他之前的那些手段,忘了这男人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皎娘错了, 错在过于天真, 以为以他的身份地位, 会不在意多一个私生的孩子,却忘了他或许真的不在意,但侯府呢,他尚未娶妻, 而以他的身份地位,所娶之妻必然也是出身高贵的世族之女,那样出身的女子,又如何会容下一个出身不正的庶子或庶女,若闹将出来必是一桩天大的丑闻,梁惊鸿再怎么胡闹也不敢太过分吧,强纳民妇是一时兴起色迷心窍,便之后翻出来,也不过是纨绔子弟的一场荒唐的风流韵事罢了,可若弄出个庶子庶女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些皎娘之前从未想过,或者是根本不想深思这些,迷惑于被梁惊鸿这样的男人珍而重之的温柔相待,便她也不知不觉跌了进去,许多事情都不愿去想了。
直到一碗药粥吃下去,腹痛如绞,血流不止,皎娘方从这场自己不知不觉陷进去的梦里彻底清醒过来,药粥是梁惊鸿亲自端来,并一勺一勺喂到自己嘴里的,腹痛如绞的时候皎娘仍清晰记得他脸上温柔的笑意,那微微上翘带着笑意的好看薄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温柔,仿似蕴着万千情意。
他说“好皎娘,再吃一口,吃了这碗粥,便好了。”
皎娘从未这般心疼过,如挖心割肉一般的疼,她是个软弱的女人,更是个糊涂的母亲,她糊涂,她软弱,可孩子何辜,他还那么小,甚至未成人形,便这么没了。
她之前并不知自己会如此心疼不舍,若知道的话,拼了命也会护住他吧,可现在就这么没了,化作血水消失的无影无踪。
孩子没了,但她这个软弱糊涂的母亲依然活着,并不是她想活着,是有人不允许她死,梁惊鸿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甚至不许她悲伤难过,而这男人的手段依旧无耻卑劣,他用爹娘,用冬郎胁迫自己用饭吃药,他说,只他不放手,自己便想死也是不能的。
皎娘忽然发现这几个月来真如一场大梦一般,如今梦醒了方知男人的话是不能信的,哪怕信了一句,都可能悔恨终生。
皎娘悔,梁惊鸿亦是心中后悔,他后悔一时疏忽,听了孙婆子的话说皎娘的身子不易有孕,便认定了不会,等凝成胎气,再用药落胎,后悔已晚,便是再温和的落胎药,也需药力生生剥离血肉,自然极伤身子,过后更要精心调养,方能恢复。
除此之外梁惊鸿并不后悔哄她吃下 药粥,即便从那碗药粥之后,皎娘便再未跟自己说过一个字一句话,梁惊鸿也从未后悔过,只要她还活生生的在自己身边就好。
那日听了破腹取子,梁惊鸿便让李顺儿把张怀恩爷孙俩送回去了,张怀恩说的这些玄之又玄的医案,他也曾看过,莫说破腹取子,便是活死人肉白骨也是有的,说是医案,却如市井上的传奇故事一般,并无依据,也不可信,至少他从未亲眼见过,而以他对医术的了解,并不相信世间会有破腹取子之事,便真有,他也不会允许这样险之又险的法子,用在皎娘身上。
故此,送走张怀恩之后,梁惊鸿便斟酌着开了方子,去厨房灶上熬煮了一碗药粥,并亲自哄着皎娘吃了,胎气落下,方松了口气。
而皎娘对自己的恨意冷淡,梁惊鸿并未放在心上,一开始甚至有几分莫名的窃喜,她之所以如此恨自己,是因在乎肚子里的胎儿,那胎儿却是自己与她的骨血所凝,她既如此在乎胎儿,想必也是有一丝丝在乎自己的吧。
这让梁惊鸿陡然觉得自己并非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几个月来终究是把皎娘这颗石头一般的心,捂的软乎了些,即便他是梁惊鸿,也不想自己一腔情愿,他喜欢她,自然也希望她也喜欢自己,便一开始不喜欢也无妨,日子长了总会喜欢,前提是她得在自己身边好好的活着才行。
故此,他不怕皎娘恨自己,因他清楚的知道,若无爱恨何来他相信等她身子养好了,自己把前因后果说与她知道,这中间所有种种,或许一时会怨,但日子长了总会体谅自己,
梁惊鸿不怕皎娘恨自己,他怕的是皎娘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就如她知道落了胎之后那几日,她只是那般睁着眼躺着,不吃不睡,不言不动,若不是尚有鼻息,几乎跟死人一般无二,即便睁着眼却无焦距,仿佛失了魂魄的人偶。
如此三天过来,梁惊鸿是真怕了,不得不故技重施,用冬郎跟玉家老两口威逼胁迫,终是有了转机,即便仍是不说话,却勉强喂进了半盏参汤,那参汤是用千年山参去了根须,熬制而成,最是固本培元,补益气血,便是垂危之人,一盏下去,也能吊住一条命。
只是人参性燥,若是以前皎娘身子虚弱,万不可用的,便平日所用参茶也是外邦进贡的洋参,性温而不燥,最为适宜,如今精心调养了许久,已是康健的多了,兼之小产之后气血两亏,又三日水米未进,元气空虚,方能受用的住这千年的老参汤。
果然,半盏参汤下去,那双三日来木呆呆毫无神采的眼睛,有了些许情绪,即便那情绪是对他的恨意,也令梁惊鸿松了口气,她能恨自己便好,只这恨意也一瞬,过后便又是木呆呆的了。
皎娘在床榻之上躺了足足两个月,等她从床上起来下地被韩妈妈扶着走出屋子的时候,已进了九月,院子里早已花木凋零一片萧瑟的秋意,唯有廊下数盆名品菊花,金黄一片,格外灿烂。
辰时刚过,日头正好,虽是九月院子里却暖融融的并不觉着冷,韩妈妈让丫头挪了软椅出来,放在廊下,既避风又有日头还能赏院子里的菊花,扶着皎娘坐了,递了一盏茶在她手上,心中却不免暗暗叹息,自落胎之后到今日两个月,竟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了。
一个月来,韩妈妈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知说了多少遍,皎娘却没有任何反应,若说她心里因此恨上六爷,却也不像,虽不说话,却并不排斥六爷的亲近,只不过有些木呆呆的,不说话也不笑,更不会生气,不像个活人,像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偶,便似如今这般坐在这儿,美人还是那个美人,只不过成了个木头美人。
想到此,韩妈妈也不禁叹了口气,当真是造化弄人,好容易这两人之间渐入佳境,哪知一碗药粥下去,又成了如今这般,看似平和安稳其实不然。
这男女之间,哪怕是拌嘴打架,亦或是恨的咬牙切齿,动刀动枪你死我活,都好过这般无波无澜,若是两人都无波无澜的也还罢了,横竖一拍两散,偏只一个如此,另一个却入心入肺的死活都不放手,这般境况僵持下去如何能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