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一面对玄素的死讯毫无动容,却这样好心,还特地送还佛珠给他?薛纨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眉头微微拢了一下。
檀道一观察着薛纨的神情——他年纪渐长, 脾气平和了许多,不像曾经锋芒毕露,但一双眼睛格外犀利,让人不寒而栗。他对薛纨笑了笑,像在说家常话:“还没想起国玺在哪里吗?”
薛纨依旧是那句话:“没有。”
“好。”意料之中的回答,檀道一没有逼问,他点点头,便离开了。
临行之前,檀道一下令,将中军府抵死不降的北朝兵将一并押送随军。檀府里,谢氏为他打点行装,将笔墨纸砚、弓剑囊袋交给王牢。檀道一才将窄袖戎袍套上,见阿那瑰自门外一闪而过,他快步走出来,一把攥住阿那瑰的手腕,“去哪里?”
他的手劲很大,阿那瑰被攥得一痛,试图甩掉他的手,“放开我。”
“我家里可不养吃里扒外的东西。”檀道一笑道,将阿那瑰拽到面前,警告她道:“三天两头往中军府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和他是旧识吗?”
阿那瑰心跳很急,“你要押他去鄂州?”
“不错。”檀道一见阿那瑰眉宇间凝结着忧虑,便冷笑道:“在这里陛下碍手碍脚,去了鄂州才好杀他呀。”
阿那瑰眉目冷硬了,她提醒他:“你还没拿到国玺呢,怎么会杀他?”
檀道一不置可否。见阿那瑰的手腕通红,他放开她,还好心用拇指替她揉了揉,“不用急着去中军府。你要跟我一起走,还怕路上见不到他吗?”
阿那瑰半信半疑,但也没再往外跑。果然谢氏发话了,令她途中照料檀道一起居。阿那瑰答应了,扮成僮仆,等到次日,檀道一去宫里辞行之后,便率大军缓缓往建康城外而去。
阿那瑰骑在马上,茫然望着潮水般黑压压的人群。马蹄响、铠甲响,连成一片时急时缓的雨声。道边是捧着酒饭为大军送行的百姓,无数双殷切的目光投向檀道一。阿那瑰在他身侧,却只顾着搜寻薛纨的身影。
她离檀道一越来越远,掣缰等了半晌,在一阵咒骂声中,见到了薛纨。
并不是他的衣着多么光鲜,引人瞩目,而是沿途的百姓们正群情激愤,把瓦砾往这些被捆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北朝兵将身上砸。薛纨最招人恨,因为他不仅不像别人般伛偻着身子满脸羞愧,反而将脊背挺得很直,对百姓的喝骂充耳不闻。
他别开脸,避过一块飞来的瓦砾,正和阿那瑰的视线对个正着。
阿那瑰忙丢下马,挤过人群到薛纨身边来,试图替他抵挡别人的咒骂和攻击,薛纨摇摇头,附身到她耳畔,人马嘶鸣中,依稀听见他说:“你会洑水吗?”
阿那瑰摇头。
薛纨压低声音:“出了建康,你就走。”
阿那瑰心里一跳,追问:“你怎么办?”
没来得及薛纨回答,王牢追了过来。他奉了檀道一的命,只是远远看着,没有阻拦阿那瑰,但见她险些要被人群挤到,忙上来将她扯上马,阿那瑰被人群挟裹着缓缓前行,拼命扭过头去看薛纨,见无数晃动的陌生面孔中,他对她做了个口型:渤海。
阿那瑰失魂落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在回想薛纨那几句话,在她犹豫时,大军已经放船入江,溯流而上,离建康有上百里了。
过了彭泽戍口,高耸巍峨的石钟山凝聚着茫茫的晨雾,江风中的寒气已经能吹透人的衣衫。檀道一的大军渐行渐慢,当夜,在鄱阳湖屯驻练兵的王玄鹤便登船来,和他见了一面。
王玄鹤胡子拉碴,瘦得吓人。他如今是个半瘫子,行动都要人搀扶,才一进舱室,就看见了檀道一身侧的阿那瑰。
“这不是……”王玄鹤瞳孔微微一缩,匪夷所思地看向檀道一,“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他缓缓摇头,“你好大的胆子。”
阿那瑰机灵,早头一低躲了出去。檀道一不担心,她走到哪里,王牢都会盯着。他亲自斟了杯酒给王玄鹤,解释道:“战事要紧,陛下管不了那么多。”
“你也知道战事要紧?”王玄鹤在桓尹面前屡屡吃败仗,心浮气躁,“带一个女人在船上。”
“我自有用处。”檀道一没有多做解释,等王玄鹤缓过劲来,命左右将他扶起,“我们去山上看一看。”
两人趁夜色登上山,极目远眺,江面绵延几十里全是大小船只,火把映照着江水,一片粼粼水光。
王玄鹤顶着寒风,裹紧了披风,说道:“桓尹这会士气大振,沿途许多郡县溃不成军,未战而降。江陵眼见也保不住了。”
“周珣之麾下的水师有多少人?”
“这一路来,加上沿途被收缴的降兵,大大小小船只也有几千只了。水师十万,步骑二十万。他们的船大,又顺风顺水,正面撞过来,真是招架不住,江岸上又有精骑和强弩左右夹击。”王玄鹤道,“火攻也不成,他们那船上都涂了泥灰,又逆风,等闲靠近不了。”桓尹这一战,也是筹谋许久了。
“我军水性好些,但不及敌军骑兵和弩兵强劲,要是能设法把他们的水师和陆军分开就好了。”檀道一遥望着夜色下的江面,“前方白石叽滩浅水流缓,他们可能要在这里抢夺渡口入江。”
王玄鹤道:“我已经布重兵在白石叽把守了。”
檀道一点头,“我使斥候去打探过了,前方栖龙峡的隘口狭窄,江面宽不过一里,最近江水又在下落,大船经过这里难调头,是拦截的好地方。”
王玄鹤略一思索,说:“那我守白石叽的渡口,拖住桓尹,你在栖龙峡下游扎水寨,拦截周珣之。”想到桓尹那势如猛虎的精骑,王玄鹤咬紧了牙关,还对檀道一勉强笑道:“我腿残了,跑不动,也懒得跑。除非我死,否则绝不放桓尹在白石叽过江。”
王玄鹤的一条断腿,还是拜檀道一所赐。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这茬,一起望向前方苍茫的江面。
在彭泽一停,就是半月。大军严阵以待,人人脸上却都有点惴惴不安。过了秋分,王玄鹤传来口信,桓尹的水陆大军已经靠近白石叽,水寨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檀道一赶来王玄鹤驻军的白石堡,登高远望时,隐隐可见密密麻麻的船只将江面填得水泄不通,旌旗和巨帆一起展开,仿佛一团乌云,罩在了江面上。周珣之的水师,只见头,不见尾,绵延近百里。船上有人骑马在来回传递信息。
众人的心情更沉重了。
船阵两侧,不时有轻便的小舟被放下来,往岸边荡去。那是上岸汲水取柴的士兵。
猎猎的山风吹得人衣袖飘动,檀道一把眼前狂舞的枝叶拂开,一面下山,对王玄鹤道:“得振一振士气。”
王玄鹤笑道:“宰了牛羊犒军吗?”
檀道一摇头。回到营寨,命人将北朝士兵押出来。
这些被俘的兵将,也有几百人,因为在建康不曾受到虐待,还算手足健全,顶着秋风,在舢板上瑟瑟发抖。
檀道一吩咐左右:“放小舟,把他们依次载到周珣之阵前沉江。”
众人一震,这些北朝士兵都不习水性,当即有人跪地叩首,说要请降。檀道一视若无睹,说道:“擂鼓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