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这番受了苦,体力不济,这孩子到快日暮才降生。阿松伫立在廊下,看着屋檐上雨滴哒哒坠落,听见室内一声声啼哭,好奇想要去看看,心头却一阵难受,总算下定了决心,一跺脚冲出院子,却和来人撞个正着。
那人只看了她一眼,顾不上恼怒,匆匆往室内去了。
阿松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喉头一阵阻滞。来人竟然是周珣之,安国公微服出现在这农家已经是奇事,身边却连名侍卫也没有,只有两个其貌不扬的妇人跟着。
皇后的口信竟然是传给周珣之的。
阿松满心疑惑,要离开的步伐却怎么也迈不动了,轻手轻脚到了门口,耳畔婴儿的啼哭一声接一声,周珣之和皇后的低语却半点也听不清了。
哭声这么响亮,是皇子吗?阿松心有不甘地想。
众人都被屏退,周珣之看着皇后臂弯里的婴儿。红通通的脸颊被被褥遮掩了大半,他轻轻掀开一角,仔细观察了婴儿的眉眼,叹了一声,苦笑道:“小公主长得很像皇后啊。”
皇后疲倦的目光在婴儿脸上久久地停留,嘴角动了动,想笑,却笑不出来。
周珣之道:“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皇后微微点了点头。周珣之见她心灰意冷,也不再多说,看了一眼那随行的仆妇,仆妇掀开提篮的罩布,从里头抱出一个正沉酣睡着的男婴,递给皇后和周珣之看,“殿下您仔细看,长得还有点像呢。”
“要不然,都抱回宫吧,就说是双生儿,太医诊脉也有不准的时候。”周珣之有些不忍。
皇后含泪摇摇头,“即便是回了宫,做了公主,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下一个智容?倒不如让她平平安安地在渤海长大。”
“也是。”周珣之听出皇后言外之意,也不再劝,令那两名仆妇将小公主抱走。
“别急,”皇后慌忙制止,“让我再多看两眼,”她拭着泪,勉强坐起身来,抱怨道:“我哪知道父亲这么快就来了。”
“早就预备好了,就在行宫附近的农家住着,”周珣之脸色有些沉,“我怕走漏消息,没带人手,晌午听说有刺客闯入翠云峰,险些害了殿下性命,真是罪该万死。”
这话引起了皇后的心事。将小公主搂在臂弯里轻轻摇晃着,皇后温柔的侧脸对着天真无邪的婴儿微笑,“全仰仗了薛夫人……”停了片刻,她说:“她知道得太多了。”
周珣之有些诧异,这才意识到外头撞见的狼狈女子是薛纨的夫人。
“还有件事,”婴儿被母亲温柔的呢喃安抚下来,睁开了漆黑的眼睛,皇后凝视了她一会,才想起正事,“我之前就想,父亲身边大概有人作祟,原来是檀道一,那多须蜜大概是他有意放回柔然的,这个人还是要多提防才行。”
周珣之咬牙冷笑,“养虎为患,是我大意了。”想起朝事,他心头焦躁,起身道:“既然有刺客,此地还是不宜久留,只怕天黑前陛下也要赶来了。”
皇后拭去眼角一滴泪,把孩子抱了起来,“父亲稍等,这孩子生下来,还没吃我一口奶呢……”见皇后解衣,周珣之走了出去,合上门后转身,正和阿松视线相对。
凝滞了片刻,阿松道:“国公怎么亲自来了邙山?”
周珣之道:“在下是要回渤海,途经邙山,”因阿松救了皇后的缘故,他眼里也流露出温和之意,甚而和阿松开了句玩笑,“皇后尊贵,却是我的亲生女儿,女儿有难,就算要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赤膊上阵,那也得硬着头皮来呀。”
阿松对周珣之展露一个微笑。不知道皇后在室内和周珣之说了什么,她警惕起来,说道:“我要先回行宫去了。”
“夫人借一步说话?”周珣之对阿松抬了抬手,表情很慎重,“方才和殿下提到了夫人的救命之恩……在下还没来得及感谢夫人。”
阿松稍一迟疑,见周珣之领头走出农户,不觉也跟了上去,夜幕初降,两人到了篱笆后,不等周珣之开口,阿松忽道:“国公,我叫阿松。”
“阿松。”周珣之从善如流,借着农家院的昏暗烛光打量阿松,“洛阳但凡有风吹草动,都会传进柔然人耳中,陛下只疑心朝中有细作,却忘了天天在宫里走动的夫人,”周珣之发出一声呵笑,“你是借着祭拜元修的由头,和那些柔然人勾结,只等皇后被逼出宫,就要下手刺杀吗?”
阿松心里一沉,见周珣之满脸的笃定,她也不辩解,只冷笑道:“怪道皇后一路假惺惺,又说要赏我,怎么,怕帮手还没来,我先掐死了她?”
“我先掐死你!”周珣之面色骤冷,扑过来两手死死钳住阿松的脖子。阿松背皇后求救,到现在手脚还酸软,被周珣之捂住口鼻摁倒在地上,半点反抗之力也没有。快要窒息的痛苦中,见摇晃的烛光中,周珣之秀丽如女人的眼里,有两道冰冷的凶光闪烁,阿松喉咙里格格作响,一口咬在周珣之手腕上。
这一口咬得周珣之鲜血直流,阿松用尽浑身力气,将周珣之掀翻,往他脖子上掐去。她虽然是女人,力气却不比养尊处优的周珣之弱,拼起命来像只嗜血的母兽,将周珣之从头到脸连撕带咬。
“救命……”周珣之顾不得掩人耳目,惊恐地叫起来,急于挣开阿松,他嘴里胡乱骂道:“畜生,畜生!”
“呸!”阿松甩了周珣之一个巴掌, “畜生不如!”刚要狠狠啐他一口,见随周珣之来的两名仆妇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沉睡的婴儿忽然在提篮中嚎哭起来,两人吓了一跳,忙快步往夜色里奔去。
阿松一个愣怔,周珣之忙挣脱开,跌跌撞撞往后退。怕周珣之还有帮手,阿松飞快地逃走了。
夜幕彻底降临了,阿松躲在深草中,不见追兵赶来,她悄然松口气,这才想起那声熟悉的婴儿啼哭。
阿松醒悟了,皇后生了个女孩,然后丢掉了。在夜色里茫然站了会,她慌里慌张往山下追去。
到了山下,道边有零星路人,阿松见人便要抓住问:“有没有见两个妇人,用篮子拎着孩子走了?”
路人闻言纷纷摇头,见阿松失魂落魄的,忍不住要同情地问:“是你家孩子?”
“不是,我没有孩子……”阿松茫然摇头,在外头彷徨了许久,待到更深露重,不意来到了吴王陵旁的祭享殿。温暖辉煌的光洒在殿前——吴王陵平日里没有这样热闹的。阿松走了进去,见愗华正闭眼跪在吴王灵位前。
她嘴唇微微翕动,眉眼柔和平静如菩萨。
阿松浑浑噩噩的,“愗华,”一张口,才意识到自己喉头火烧般的疼痛,她声音低了些,“你怎么来了?”
“阿松?”愗华回首,惊喜地看着阿松。大概沉浸在自己心事里,她没有对阿松多加打量,只赧然垂首,微笑道:“你都忘啦,我过几日要成婚了,因此特地来父亲灵前告祭他。”
“愗华……”阿松浑身无力,走到愗华面前,突如其来的,伏在她怀里大哭起来。她哭得那样伤心,浑身上下有那样狼狈,愗华不解其意,忍不住要追问,阿松却只顾摇头,“我想我娘了。”被安顿下来后,她呆坐了一阵,垂泪道。
第81章 、相迎不道远(十七)
那夜愗华收留了阿松。她们像姐妹那样睡在同张榻上, 彻夜窃窃私语。曾经愗华是沉默寡言的那个,临到成婚前,她格外地忐忑、激动到喋喋不休。
“阿松, ”愗华转过身来, 朦胧烛光透过纱帐打在她微红的脸颊上,“你知道吗,以前我也会偷偷想, 要是能嫁给檀家阿兄,我就心满意足了……”
阿松不意外, 是愗华的坦白让她一怔,“殿下……”
“是我胡思乱想, ”愗华脸上一热, 忙澄清了,“陛下命我嫁进樊家, 檀郎也有谢家的娘子,我知道那都是妄想, 当不得真的。”她早就认了命, 回忆起旧事来,仍有些惘然, “你还记得当初在栖云寺,有个侍卫想要轻薄我, 后来他失踪了。我猜, 会不会是檀阿兄处置了那个人?”
阿松嘴角翘一翘,“殿下怎么知道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呢?”愗华微笑着回忆往事,“自从父亲被俘,我们被押来洛阳,就只有他还会叫我一声殿下, 对我仍旧像建康时那样温柔有礼。”
阿松说:“有人对你的好流于表,有人对你的好却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