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眼神不容人躲避:“妾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
皇帝有些不是滋味,犹豫了会,说道:“我知道了,只是这个人人选,不能马虎,等我慢慢……”
“羽林郎将薛纨不就很合适?”皇后提点他,“无根无基,对陛下忠心耿耿,也算得上年轻英俊。”
皇帝始料未及地皱起眉,“薛纨?”
皇后的笑容有些微妙,“他们在建康时似乎就颇有些故事……我看薛纨对檀氏很关心呢。”
“唔,我知道了。”皇帝敷衍着说了一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了。皇后见好就收,将话岔了开去,两人闲话几句,恰有内侍来请皇帝往前朝议事,皇帝替皇后掖了掖锦被,便大步离去。
到了太极殿,宰臣都聚齐了,先恭贺了皇帝,又提及雍州蛮族作乱一事,众人自然都将目光投向了南征的功臣樊登,皇帝正在沉吟,周珣之笑道:“杀鸡焉用牛刀啊?陛下何不遣豫州刺史檀涓前往蛮族平叛?”
皇后有孕,周珣之正是春风得意,他近来和檀涓等人走得甚近,既然出口举荐了,众人便只有附和的份。皇帝暗自思量了一番,豫州驻军大半还是檀济的昔日人马,和樊登有旧怨,倒是不如檀涓,既是南人,又和檀济是手足。况且檀涓投诚不久,恐怕立功心切。因此皇帝也点了头,说道:“也好。”旋即传旨,令檀涓率豫州人马出战。
樊登道:“蛮族倒是不足为虑,臣这会更顾忌郁久闾氏——闾夫人自伏牛山走失,被流匪戕害了性命,这事陛下打算跟柔然可汗怎么说?”
周珣之淡淡瞥一眼樊登,樊登只装做看不见,又道:“朝廷用兵之际,漠北不能有丝毫差池,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脸色略微一沉,手掌摩挲着坚硬冰冷的御座扶手,良久,才勉强道:“就说……闾氏因病身故。”遂传了礼部侍郎入内,下令道:“追封闾氏为皇后,丧仪均按皇后仪制操办。皇长子两岁了,健朗活泼,深得朕心,也可以封王了。选好封号之后,选派使者去趟柔然,将喜讯告知可汗,对他也算抚慰吧。”
众人称道:“是,陛下圣明。”
樊登提醒皇帝道:“也该选一名稳妥的人镇守云中,以防万一。”
柔然大军南下,云中素来首当其冲,皇帝深以为然,说道:“我知道了。”遂命众人退下,却又叫住了薛纨。偌大的殿上鸦雀无声,皇帝坐在上首不开口,只随意翻看着案头的文书,薛纨暗自琢磨了一会云中守将的事,忍不住问道:“陛下?”
皇帝放下奏疏,打量了一会薛纨。薛纨只觉得他眼光意味深长,难以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他主动提醒皇帝:“陛下,臣在伏牛山行宫时,跟陛下求的那道旨意……”
“那事啊?我还记得。”皇帝洒然一笑,恢复了常态,“我这里有桩差事交给你办。”
薛纨躬身:“是。”
“听说柔然可汗丧妻多年,我想把智容长公主许给他。”
薛纨有些诧异。
皇帝道:“等雍州叛乱平息后,我打算一鼓作气,平靖江南,消灭元竑剩余的所有兵力。樊登说的没错,这几年柔然绝不能有丝毫差池。柔然公主在洛阳丧命,我难辞其咎,只好赔一位公主给柔然可汗,但愿能暂时维系两国的和平吧。”
皇帝的计划,连周珣之和樊登等人都没有透露,薛纨知道利害,听得仔细。
皇帝说完,又叹道:“但这事我还没有问过太后,怕传扬出去,智容更要大闹了,你要守口如瓶。等闾氏丧事过后,我便送国书给柔然可汗,待到婚期,你去漠北送嫁,路上别让智容再出岔子。”
薛纨道:“是。”
这人话少,做事却很稳妥,皇帝心情复杂地审视着薛纨。
薛纨等了片刻,不见皇帝再开口,正要告退,皇帝却古里古怪地一笑,说道:“等这个差事办完了,我自有赏赐给你——我把檀氏嫁给你,怎么样?你这个年纪,也早该娶妻了。”
薛纨一震,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错愕,“陛下,臣……”
皇帝摆了摆手,没等薛纨把拒绝的话说出口,“艳绝天下的美人啊,”皇帝恶狠狠吐口胸中郁气,虽然满心不情愿,话已出口,也多少释怀了,“元修的夫人,檀济的养女,虽然是再嫁,也不算委屈你了,”这话难免有些酸溜溜的,皇帝又是一笑,“你和檀道一似乎不和?也但愿能借着这个机会,能让你们两个尽释前嫌。将相不和,非社稷之福啊,这个道理你懂吗?”
薛纨深深吸口气,镇定地点头,“臣懂,谢陛下圣恩。”
“你退下吧。”皇帝目视着他离去。
皇帝要将华浓夫人改嫁薛纨这事,原本只是君臣两个私下说定,谁知一夕之间这消息竟然悄悄自内宫传到了前朝,隔日薛纨到了官舍,有许多人冲他挤眉弄眼,连笑容都带了几分暧昧的色彩,更有自作聪明的人,索性嬉笑着来恭维薛纨,“薛将军,你对陛下真可谓‘鞠躬尽瘁’啊,哈哈,哈哈。”
薛纨忍着恼火,搪塞了几句,待要摆脱众人回家,却又被同僚不识相地拽住了,“别急别急,今晚有席,安国公做东,为檀刺史践行,瞧瞧,还特意送了帖子给你。”
周珣之这是体察圣意,要让他和檀道一“尽释前嫌”。薛纨掸了掸精致的帖子,皮笑肉不笑道:“有酒喝?那当然要去。”
一到日暮,众人迫不及待赶至周府,恰巧周府庭院里几株石榴树花开的正好,在枝头灼灼如火,周珣之索性命人将酒席搬至树下,众人一面吃酒,一面听府里掌事讲得绘声绘色,称道:“也奇了,这石榴树栽了几年都没动静,前些日子,突然开了一大片,看样子,今年有好石榴吃了。”引得众人啧啧称奇,连声道:“果真是吉兆。”
周珣之笑着点头,转眼一看,檀道一和薛纨两人一东一西,互不干涉地分开坐着,满座宾客中,这两人不约而同,都显得心事重重。周珣之暗自一笑,主动上前拉了薛纨的手,把他拖到檀涓这席,说道:“薛将军,今天这些人中,最该你向檀刺史敬一杯酒,你怎么不动?”
薛纨从善如流,斟了杯酒,肃容敬了檀涓,“愿君克敌制胜,所向披靡!”
众人一起助威,饮了酒后,又推搡薛纨,故意说:“这是一个缘故,还有一个缘故呢?”
檀涓心知肚明,却有些尴尬,连连摇手,自称不胜酒力,躲到了一边,众人遂抓住了檀道一。檀道一在洛阳短短几个月,在酒席上却比薛纨还混得熟,被众人打趣揶揄,也面不改色,反倒主动向薛纨举杯敬了敬,“薛将军。”他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孔被火红榴花映着,对薛纨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叫错啦,该改口啦。”众人笑着起哄。
檀道一笑而不语,坦然等着薛纨。
他这幅平静的样子,简直令薛纨如同芒刺在背。想到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薛纨登时心烦意乱起来,草草喝了一杯,对檀道一点点头,便挣脱众人,离开了周府。
“请。”檀道一对着薛纨的背影,轻轻一哂,见面前有人来敬酒,他忙一笑,对来人举起杯来。
又是半宿觥筹交错,夜深人静时,周府宾客已经散尽,檀道一掸开肩头落的榴花,扶着微微发胀的头站起来,同周珣之告辞,“下官告退。”
“醉了,”周珣之哈哈一笑,留檀道一在周府夜宿,檀道一当然不肯,辞别了主人,被周府家奴扶上马车,一路迷迷糊糊,忽闻外头一静,红光摇曳,是到了寿阳公府门口,王牢正在石狮子旁张望,见状松了口气,忙上来道:“郎君回来了。”见檀道一微眯着眼,似是睡着了,王牢凑到他耳畔,神秘道:“天抆黑时,薛将军来了一趟。”
檀道一倏的睁眼,冷静地问:“来干什么?”
“不知道,说是要拜见夫人,可奴还没来得及通传,他又突然走了。”王牢有点摸不着头脑。
檀道一轻哼一声,垂着头静默了一会,对车夫道:“去乐津里。”
乐津里有一处僻静的小宅子,是周珣之私下赠给檀道一的,除了王牢,没人知道。王牢一听这话,便明白了,“郎君这几天又不回来了?”
檀道一不想开口,只倦怠地对他摇了摇手指。夜里穿过街市,到了乐津里的宅子,檀道一打发车夫回去,也不叫人来服侍洗漱,摇摇晃晃地走进室内,倒头躺在榻上便睡了。
脸上一阵柔软冰凉的触感,他厌烦地睁开眼,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坐在榻边,正扭过身去盆里打着手巾。微黄的烛光照得她侧脸如珍珠般玉莹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