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尽多时,已经气绝了。
她才三十余岁年纪,冰冷的肌肤尚且光洁。在那样华丽的装饰下,面孔上透着一丝安详的静美。
薛纨沉默地坐了半晌,手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了碰。宫婢在旁边慌乱的走动声惊醒了他,他收回手,说:“禀告樊将军一声,把她葬了吧。”
因为是废后,樊登也没有大费周章,只说声知道了,便命人将王氏装殓了,择日下葬。薛纨领命,放开王氏,在殿外趁着夜色孑然徘徊,忽听脚步声,见两名侍卫赶了回来,如获至宝地将一团黄绫奉上。
薛纨手指解开黄绫,见巴掌大的一方玉玺,在月色下光华流转,散发着莹润的色泽。这是山河崩解,南北分据时的洛阳失物,象征着天下一统的至高权柄。
薛纨将玉玺在手中把玩片刻,听见身后响动,是宫人们用被褥裹着王氏往殿外而来。
“慢着。”他屏退了众人,掀开被褥,将黄绫包裹的玉玺放在王氏胸前,厚重的皇后礼服,遮掩了玉玺的轮廓。看了一会,他重新掩住了王氏的面容,看着宫人将她移进棺椁,死者的容颜和那点隐约的光华,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废后王氏自尽了。”宫婢对阿松悄悄说。
阿松动作迟滞了一下,瞧着铜镜里的面容。她的年纪,才堪堪到王氏的一半,那样鲜活妩媚的眼神,丹霞染就的朱唇——为什么要死呢?是怕去洛阳吗?她镇定地拿起螺黛,细致地描绘着鸦羽般的眉毛。
我才不死呢。谁来我也不怕。她暗暗地叮嘱自己,侧脸对着铜镜,挑起了纤细的长眉。
这一转脸,余光瞥见了薛纨。
他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在哭,大概只有你还有心思浓妆艳抹了。”
阿松扬起脸,在铜镜里睨着薛纨慢慢走近的身影。
樊登之下,也就他了,在禁宫里来去自如,他很有一番春风得意、扬眉吐气的姿态。
阿松眼尾不屑地瞥了他一记,“有什么好哭的?”
薛纨说:“被抛弃的女人,大致总要哭几场的。”
薛纨坏心,故意地往她伤口上撒盐,阿松沉下脸,狠狠啐他一口。
薛纨到了阿松面前,捏住她下颌,强迫她转过脸来,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
阿松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心虚——如他所言,她是哭了,才刚还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大场,连脂粉都冲掉了,只好盖了一层又一层,好遮掩那红肿的眼皮。“看什么?”她冷嗤一声,把薛纨的手甩开,对着铜镜嘀咕一声:“北蛮子。”
阿松和宫里的女人一样,对未知的洛阳有深深的畏惧。薛纨哂笑一声,“怪谁呢?樊将军进城前,我就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不肯,还要恩将仇报。”他咬牙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
“呸。”阿松拿起口脂,轻蔑地说:“我干什么跟你走?你也……”
一个“配”字还没出口,被薛纨擒住后脑,猛地攫住了口舌。他这人又蛮横,又热烈,阿松被制住双手压倒在地上,只觉得自己要被灭顶的气势吞没了,急得面红耳赤,奋力几脚踢开薛纨,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一双眼里喷火似的瞪着他。
薛纨抹了一把唇边鲜红的口脂,气息微定,他笑道:“我的嘴臭不臭?”
阿松早忘了骂他嘴臭的话,她怒不可遏地抓过螺黛丢去薛纨头上,“你再不滚,我叫樊登来!”
“夫人息怒。”薛纨懒洋洋地告了罪,离开了华林蒲。
寿阳公被从南山紫泉行宫迎回建康,还没来得及进宫,便被樊登催着要回洛阳去了。随行又有文武重臣、宫嫔子女,人人都是以袖障面,羞惭不已,唯有华浓夫人明艳照人,昂首挺胸地上了马车。
一行队伍,迤逦数里,旗帜招展地往城外缓缓而行,阿松正在车里发呆,忽听沿途百姓呜咽的哭声中,有悠悠的梵音在天际回荡,她问宫婢:“又是谁在发丧?”
“是武安公。”宫婢道,“樊将军还问,夫人的马车是不是要略停一停,去檀家看一眼。”
阿松怔了一会,才想起武安公是檀济。她掀起车帷,见红柿般的秋阳下,白幡如低垂的流云般在天际拂动,在穿白麻丧服的人群中,道一的一身缁衣带着秋意的肃杀。他走到樊登马前,对樊登双掌合十,施了一礼。
委婉地拒绝了樊登要亲自去吊丧的盛情,他淡淡地一笑,退至道边,和建康百姓夹杂在一起,看着寿阳公的队伍慢慢往北行进。
阿松紧紧盯着他,待到快行驶至道一身边了,见他面孔微微一动,仿佛要转过脸来,阿松迅疾地放下车帷,躲回了车里。
我怎么这么傻——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阿松默默地想,她茫然若失地靠在车壁上。
第41章 、双飞西园草(一)
低低的啜泣声把阿松从梦中扰醒。
她睁开眼, 厚密的帘子将天光遮得严实,马车里有些难辨日夜的昏暗。一路北上, 车里换上了柔软的绒毡,但夜以继日地蜷缩在这方寸之地, 阿松的肢体早僵硬了。她脑子昏沉地坐起来。
哭的人是元修的长女元愗华。
废后王氏自戕的那一夜,元愗华被樊登点名要随元修北上,她遭受了双重的惊吓, 从建康到洛阳, 日也哭, 夜也哭,阿松和她同一辆车,简直要听得耳朵生茧。
见阿松醒来,愗华往她身边偎了偎。在栖云寺两年,她对阿松要比旁人亲近。“阿松,我害怕。”
“怕什么?”
“到洛阳了,”愗华揪着湿透的绫帕, “他们说, 明天还要进宫谢恩。”
阿松掀起车帘。这一行有樊登的仪卫前导, 道上的闲杂人等被驱赶了开, 梧桐叶上染了苍茫的霜色, 青石板路格外的宽阔,连天际也愈发辽远了。
萧瑟的寒风送来金铎铿锵的声音,在暝色掩映的楼宇间回荡。
这声音阿松是熟悉的,她心跳了一瞬, 忙伸着脑袋去问外头的随从:“洛阳也有佛寺?”
“有,这几年越来越多。”随从也听着风中的锵锵声,“这是永宁寺的金铃。还有建中寺,长秋寺,瑶光寺,多着了。”
大概北朝的皇帝也信佛,信佛的人,性情总是宽和些——这一程见寺院林立,与建康无异,众人提起的一颗心总算略放下一点——寿阳公人还没抵达洛阳,皇帝已经将宅子赐了下来,就是御道北延年里一座旧日王府,十分宏丽。众人一路舟车劳顿,夜里安顿无话,次日天蒙蒙亮,便被宫使迎着,忐忑不安地进了宫。
群臣们序列丹墀,正在交头接耳,忽听一声高亢的通传,称寿阳公觐见,不禁都停下话头,往身后看去。
昔日的南朝皇帝元修,换过了一身单薄的布衣,散发覆面,在各色目光中慢慢走上殿。不知是畏惧,还是因为清晨的寒气,他的身躯有些微微颤抖。
“罪臣元修见过陛下。”
皇帝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元修——他和元修年纪相仿,但相比阶下这位面色颓然,瘦了一大圈的寿阳公,皇帝要显得神采飞扬,志得意满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