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领武陵王去吧。”皇帝点了头,几名内侍寸步不离地跟着元翼去了。
沉郁顿挫的佛乐声中,皇帝捧茶坐在侧殿,脸上阴霾重重。几个亲信的臣子塌肩拱背在下首,没人敢开口。
“武陵王在豫州这些日子,长进了。”皇帝说着,不辨喜怒地。
“陛下……”王孚欲言又止。
君臣视线一撞,都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陛下,”檀济察觉王孚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杀气,背后顿起冷汗,他疾步上前,意味深长道:“宗室外藩,文武百官,还有钟离和虎牢的大军,都在看着呢。”
“我知道。”皇帝倒还不蠢,将一时之气压下来,他对王孚道:“多派几个人去盯着,别出什么岔子。”
“是。”王孚领命,才走出大殿,见正在起舞祝祭的傩戏场上,有人自台上凌空飞起,寒芒自红云般的衣影中迸射而出,一剑刺中元翼背心。场上登时惊叫声连连,众人慌得四处奔逃。
“护驾,护驾!”王孚骇得声音都变了,高呼数声,禁卫们拔出刀尖,顷刻间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檀道一丢开桃弓,飞掠到殿外,元翼孑然一人,躺在道边,胸前献血汩汩,已经气若游丝。
“道一,”元翼冰冷的手挣扎着捉住檀道一的衣角,一张口血就往外涌,他断断续续道:“你……善卜筮,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是我的死期?”
“殿下,”檀道一握住元翼的手,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了。
飘扬的彩幡在头顶织成一片色彩斑斓的云雾,嶙峋的飞檐翘角直矗进微蓝的天际。元翼痴痴抬眸,微笑道:“荣华未休歇,山崩海将竭。还好我能埋骨在此刻的建康。”
檀道一垂头,一滴眼泪乍然滴落在朱衣上。
数名内侍抢过来,七手八脚把元翼抬进殿,疾声呼唤御医来查看。
皇帝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在袁夫人灵前那一瞬间,他确实起过杀人的念头,但一想到民间悄悄流传的那些弑父、辱母、杀弟之类的词眼,他头上顿时暴起青筋,怒不可遏了。“来人!”皇帝厉喝一声,有些惊慌,又有些愤怒地抓住王玄鹤的衣领,“刺客去哪里了?”
王玄鹤对着盛怒的皇帝,吓得语无伦次,“臣,臣已经将栖云寺包围了,刺客插翅难逃,陛下放心。”
“陛下,”檀道一提起素裳,大步跨入殿内,“皇后凤驾还在后殿,当心刺客挟持殿下。”
王玄鹤忙道:“臣已经派侍卫去后殿把守了。”
檀道一眼尾微翘,不经意般瞥向后殿,“臣刚才仿佛看见刺客往那个方向去了。”
薛纨沿着甬道疾行,朱衣和面具被扯下来,连灯油浇上去,顷刻间烧成灰烬。他恢复禁卫服饰,自墙上一跃而下,飘然落在皇后殿侧。
“你怎么来了?”皇后在室内一转身,瞧见薛纨从殿后绕了出来,她惊喜之余,有些疑惑。久旷的人了,一挨上薛纨坚实有力的手臂,声音便柔了,眼神也粘腻了,婢女见状,垂头敛裙退出去了。
薛纨在皇后腰里扶了一把,笑吟吟地,“在前面没看见殿下,过来瞧一瞧。”
皇后哼笑一声,“别提这个,我一想起他们在那里为了袁氏大张旗鼓地办法会,心里就跟吞了苍蝇似的……”
薛纨倾听着往外头的动静,被皇后一双柔荑上上下下地撩拨,难免分神,他攥住皇后的手,似笑非笑道:“陛下还在前面呢,你不要命了?”
“他能拿我怎么样?”皇后嗤之以鼻,“若非靠着大将军,他能有今天?”
外面铁甲兵戈声锵锵地响,皇后探出半个身子,“什么事?”
宫婢在门外道:“武陵王遇刺了,大将军在各殿搜捕刺客。”
皇后一腔春情被扰乱,冷声道:“搜刺客搜到我头上了?我在歇息,别叫他们来闹。”
王玄鹤对皇后的话自然言听计从,只在皇后殿外略停了停,便招呼禁军撤离。薛纨轻吁口气,被皇后揽脖搂腰推到榻边,腰间玉带也拽得松脱了,他却轻轻一笑,将玉带扯回来,按住急不可耐的皇后,“今天不行。”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行了?”皇后娇嗔,柔情蜜意的一双媚眼盯住了薛纨,“你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薛纨蓦地想到檀家阿松,嘴角一弯,“又蠢又冲,不解风情,哪及得上殿下?”嘴上花言巧语,手却坚决地推开了皇后。
皇后瞅着他,面上渐渐淡了,坐起身道:“你走吧。”
宫婢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来了,低低的嗓音掩不住惊慌,“陛下到殿外了。”
皇后和皇帝一对怨偶,已经有数月不曾谋面了。皇后面色只是微微一变,因为仰仗着大将军的威势,倒还不怕,将薛纨往屏风后一推,她理了理鬓发,款款地迎了出去。
第24章 、愿同尘与灰(四)
“陛下怎么来这了?”皇后站在阶前, 对皇帝微笑。
皇帝亲眼看着元翼一个大活人, 刹那间就倒在了血泊中。那阵翻江搅海般的喧嚣退去后,竟有种疲惫空虚的感觉。抬了抬手指,命侍从们退下, 他阴沉着一张脸走到皇后面前,声音晦涩,“元翼死了。”
“死了?”皇后错愕。
“御医还在诊治。”皇帝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敢去想元翼之死可能会引起的纷乱,也不愿再回前殿亲眼看着他咽气。“朕要在这歇一歇。”他揉了揉额角, 抬脚走上台阶。
王玄鹤无声地退下了,檀道一仍跟在皇帝身侧。皇帝瞧见人就烦, “道一,你去前殿守着, 武陵王有消息就来禀报。”
檀道一不动,漆黑眉眼如同新雨洗濯过般, 凌厉得醒目, “臣在这里护驾, ”元翼生死未卜, 他竟然还很平静,“万一刺客闯入呢?”
“也好,你身手好。”皇帝往前迈了一步,正要进殿,被皇后阻拦了,皇帝皱眉, “皇后?”
“刘昭容不是也来了吗?”皇后泰然自若,“陛下去昭容那里歇息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皇帝难以置信,看着这位结发多年,素来豁达大度的妻子,“你还跟我说这个?”
皇后泠泠地笑了,“那妾应该等什么时候说?陛下什么时候见到妾,能够和颜悦色的?”
皇帝这会没心情应付皇后的拈酸吃醋,语气略微温和了些,说:“刺客这会还不知道躲在这寺里哪一处,朕谁都不敢信,还是在你这里安心些。”说着伸手就要推开微阖的殿门。
皇后脚下疾行,将皇帝挡在外头,坚定地说:“陛下在这里,妾更不安心。陛下还是去昭容那里吧。”
“皇后!”皇帝猛然拔高了声音。
“陛下。”皇后也冷冷地回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