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意外。
及至试着抬了抬身子,果然也同之前一样,完全不觉得疼痛、艰难,她毫无障碍地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络子笼着镂金的香球缀在帘钩上,长长的流苏拂落下来垂在枕畔,绯色与水青泾渭分明,一团明媚张扬的富贵之气。
她微微侧首,视线一掠而过,落在床头的小阁子上。
一盆花开百子的清供撞进她眼帘。
容晚初到此终于微微地蹙了蹙眉。
她从入宫即不曾承宠,与升平皇帝虽居一宫之中,竟如两个陌生人一般。
——到了后来,便连陌生人也不如。
她的宫室之中,也早就撤下了这些小儿女的妆点、纹饰。她身边的宫人晓得她的忌讳,更不敢拿这些东西出来引她的厌弃。
是谁这样大胆?
她沉吟的片刻之间,帘外忽而起了一、两声低响,宫人柔软的鞋底与软毯摩抆的声响渐行渐近,停在帐外不远处,开口时声音也放得轻柔:“娘娘,娘娘。”
容晚初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重叠的帘帷被掀起了一半,就有丝丝缕缕的冷意泻丨了进来,让习惯了帐中温暖的容晚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成行的宫娥掌着灯,端着盥沐的铜盆和花胰、香膏,悄无声息地列在落地罩底下。
半挽起来的绫子帐幔底下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小圆脸,来人看见她已经坐起了身,不由得有些惊讶,又有些心疼似的,道:“娘娘可是没有睡着?”
她的脸让容晚初有些熟悉,微微晃了晃神,唤道:“阿讷?”
阿讷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道:“搅扰娘娘了,陛下丨身边的李盈公公方才过来,说是太后娘娘召娘娘往九宸宫去呢。”
这话有些古怪,容晚初顺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阿讷道:“不过丑初一刻。”
她从铜盆里捞出巾子拧了拧,走近来服侍容晚初抆脸,一面嘟了嘟嘴,道:“外头忽而下起大雪来了,瞧着一时半刻不会停的样子,您出门可要仔细些,莫晃了眼睛才是。”
温热柔软的湿巾子敷在脸上,容晚初有些纷乱的思绪稍稍清了一清。
阿讷和阿敏是跟着她从容家进宫的侍女,行丨事一向忠诚可靠,她以为她们可以陪伴她很久……但就在她进宫的第三年,阿讷被人发现莫名其妙地浸死在了通明湖里。
而现在,这个女孩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活泼、伶俐又体贴,每一处都栩栩然如在生时。
容晚初闭上了眼。
耳畔阿讷碎碎的语声还在继续着:“这时节才刚刚入冬月呢,白日里还好好的,也没有个征兆的,不知道怎么就下起这样大的雪来,原本预备的熏笼炭火都不大够,阿敏姐姐已经往尚功局去要了……”
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似的,语气娇憨又讨喜,让人听着就心里头明亮。
容晚初微微一笑,心中虽然积着许多疑惑和猜测,但听着女孩儿在耳边说着琐事,也不由道:“你这张小丨嘴噼里啪啦的,可没看出冷来。”
阿讷就气鼓鼓地道:“姑娘怎么能这样嫌弃我。”
连一急了口中就冒出旧日的称呼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阿讷虽然嘴上抱怨,但手上的动作还是那么轻柔,一点都没有碰痛了容晚初,投了两回帕子,又换干巾子拭去了湿痕,就预备服侍她更衣。
容晚初看见熏笼上搭着的大红缂丝的遍地金通袖袄,不由得微微蹙眉,道:“没得拿这样艳色的衣裳出来做什么。”
阿讷就笑道:“原是给白天预备的,奴婢问了廉姑姑,姑姑说,这一回没有立后,娘娘是这宫里的头一份,今日霍、甄、秦三位娘娘都要来向娘娘请安的。”
纵然是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听到阿讷这样说出来,容晚初还是觉得心头微微一跳,一时口舌都有些发干。
她——
她仿佛当真是回到了升平元年的冬天,她刚刚入宫的时候。
回想起从睁开眼至今的所见所闻,今日正该是升平皇帝大婚的第二日,也是她入宫的第二日……只是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入宫的那一个月都是朗朗晴天,到腊月里才下了薄薄的一场初雪。
她心中仍有些难解的困惑,也知道一时半刻难以厘清。
帘珠簌簌一响,另一位陪嫁侍女阿敏披了一身的寒气从门外走进来,在熏笼外头立住了脚,道:“娘娘要往九宸宫去?”
容晚初敛了思绪,微微颔首,问道:“你可知是出了什么事?”
阿敏果然垂首道:“听说是陛下昨儿夜里到夕云宫去,不知怎么龙体生恙,如今惊动了太后娘娘出来主事。”
这却又是一桩意外了。
容晚初眉梢一动,看着阿讷道:“既然如此,拿件家常些衣裳的也就罢了。”
阿讷依了她的话,取了条玉色的挑线裙,又在熏笼上烤了一回,才笑盈盈地扶着她的手臂,替她换上了衣裳。
炭火的暖意渗进中衣里,容晚初才觉得方才手足都有些发冷。
阿讷歪了歪头,替她抚平了襟袖上细微的褶皱,才赞叹似地道:“什么样的衣裳都合娘娘来穿,今日也十分的美貌。”
容晚初就看了她一眼,对上了亮晶晶十足诚挚的一双眼,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地想起她阿娘还在生的时候,养过的一只雪白的小奶犬。
她微微一哂,顺手拍了拍侍女圆圆的丫髻,才披了大氅,被众人拥簇着出了门。
天宇黯黯沉灰,午夜万籁俱寂,听得见飞席般的雪片在半空中彼此摩挲的声音。
——醒来之前的那个夜里,也是这样大的一场雪,她饮下那盏毒酒。
而不过一场梦的工夫,她却已经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