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位老太太的命却并好像只好了前面那四分之三:她少时在宫中颇受宠爱,及笄后嫁给了与武宗皇帝情同手足、武初三杰里的长宁侯傅怀信,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共诞下有三子二女,她前边的大半生可谓是平平顺顺、和和美美,虽间有战事、吏治改革,但都是朝堂上摊开讲、公对公的分歧,且她身为武宗皇帝唯一的一个同母妹妹,深受武宗皇帝宠爱,其间略有坎坷,但从未历过大挫折。
然而,自武宗皇帝驾崩后,长宁侯功高震主、在军部被奉为“一言之人”,哲宗皇帝又并不是个十分有容人之量的君主……总之,哲宗皇帝登基后,以郇渏初的夜门之变为界,夜门之变前,长宁侯府是夹在哲宗皇帝与郇相府之间两面受气的缓冲之地;夜门之变后,两国长公主便直接一下子一病不起了。
——当然,这其中自然也有她的两个女儿:静淑皇后与那位傅三姑娘的母亲,也紧跟着前后脚接连暴毙早逝的缘故。
不过从宣宗皇帝当下这些微的三言两语中,钟意也能隐隐感觉得到,对方与这位两国大长公主之间的祖孙情谊应是极深的……
钟意转念又想到:在承恩侯府住的最后那晚,宣宗皇帝用手盖住她的眼睛,向钟意低声倾诉的那个“即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能去强求他们生来便能全心全意的爱着自己”的简单道理……现在想想,总不大可能是没来由便冒出来的,多半也是对方因亲身经历,故才有感而发吧。
这样一想,宣宗皇帝此时说起的要与钟意一起去见两国大长公主的提议……在钟意心中便莫名多了分其他的味道,钟意只觉得自己心口一时跳得有些快,这一回,她缓而又缓的点了点头,十分郑重地应道:“好,臣妾记住了……陛下可别忘了。”
“朕记性可比你好得很,”宣宗皇帝听得失笑,抬手轻轻弹了钟意的脑门一下,笑着起身站定,还反过来向钟意伸出手去拉她,“走了,该用晚膳了。”
钟意便由着宣宗皇帝牵着她的手起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臣妾方才忘了与陛下说,”钟意亦步亦趋的跟着宣宗皇帝走了两步,突然想到柳儿的事,莫名其妙又心虚了起来,弱弱道,“臣妾今日还要了一个小丫鬟到宫里来……”
“喜欢就留着,这都是小事,”裴度无甚在意的点了点头,但回身拉人时,眼角余光觑到钟意脸上不安的神色,不由挑了挑眉反问道,“……不过你这模样又是为了什么?”
钟意犹豫了下,稍作思索,还是小心翼翼地如实答了:“那丫鬟……原是傅三姑娘身边的人。”
“敛洢?”裴度不自觉的皱了皱眉,缓缓松开了牵着钟意的手,抱臂胸前,语气里不自觉的便带了些莫名不爽的质问意味,“你怎么便偏偏看中了她的丫鬟去?宫里便没有合你心意的了么?”
“敛洢?”钟意本是觉得自己这事做得有些不合规矩的,但宣宗皇帝这么一句,却让她心里又忍不住不舒服了起来,抿着唇反问道,“陛下这意思,是臣妾看上别人的都行,就偏偏不能看上这位‘敛洢‘姑娘的丫鬟去了吗?”
裴度又不傻,一听钟意这语气便知她想歪到哪里去,一时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抬手狠狠地捏了钟意的侧颊一把,哼笑道:“朕还没怎么呢……你倒是先学会恶人先告状地倒打一耙了。”
“小醋坛子一个,还挺会吃味的。”裴度心头烦闷骤然一空,失笑着摇了摇头。
第54章 抱
“她是朕小姨唯一留下的一点血脉,小姨当年又是为了救朕才亏了身子致后来难产早亡的,”裴度轻轻地弹了钟意的额头一下,语气温和地与她解释道,“在朕心里,她便与朕的亲妹妹一般无二……你可别再揣着那点小心思胡思乱想了去。”
钟意轻哼了一声,仗在心口那点一时的憋闷,大着胆子拂开了宣宗皇帝的手,不高兴地偏过了头去,没有应声。
“好了,傅三姑娘,长宁侯府的三姑娘行了吧,”裴度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既好笑又无奈,还夹杂了那么点莫名其妙的高兴得意,他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先退一步,但就是不想因为这些微末小事看钟意闹脾气,只好连连摆手,大败千里道,“朕以后决不再叫那两个字了,可以了吧?”
“嗬,陛下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想叫什么人就叫什么人,反正臣妾没资格去管得了陛下,哪怕陛下您是想要把人接……”钟意听罢不由哼笑了,一声心头一时既是高兴、又是不高兴,高兴的是她没有想到宣宗皇帝竟然真因为她的几句话而许下这样的承诺来,不高兴的却是宣宗皇帝这般敷衍玩笑的态度……好似是钟意在无理取闹一般。
虽然……钟意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是有点恃宠生娇、无理取闹些。
裴度回头,双手扣住钟意的下巴,手掌用力,狠狠地揉搓了一番钟意的脸,强行以外力打断了钟意剩下的未尽之言,目光深沉地凝望着钟意的双眼道:“真的不打算管朕么?”
钟意心里莫名便浮现起三分没来由的委屈来,被宣宗皇帝揪着揉着脸还强行含含糊糊地开口道:“那难道臣妾真的管得了陛下吗?”
“朕说你能管得了,你就能管得了,”裴度勾了勾嘴唇,缓缓许诺道,继而话锋一转,冷不丁地反问钟意道,“反倒是你,朕待旁人绝无那个意思,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而偏偏要瞧中了傅家三姑娘的丫鬟去?”
钟意被宣宗皇帝问得一愣,见对方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不出答案誓不罢休的气势,这才恍惚意识到:宣宗皇帝方才听到钟意瞧上的是傅敛洢的丫鬟便猝然变了脸色,却是因为——
傅敛洢曾是燕平王世子裴泺的名正言顺的未来世子妃。
而钟意方才却压根就没有往那一边想过。
钟意怔了怔,先是被宣宗皇帝盯得莫名有些心虚气短,紧接着又十分理直气壮的反驳道:“反正不论臣妾是因为什么,但总不是陛下心里想过的那个原因便是了。”
“是吗?”裴度轻哼了声,最后又狠狠揉了钟意的脸一把,缓缓松开了手去,眼睫微垂,淡淡道,“最好不是,不过……也都一样了。”
——就算是,也无所谓了……反正你现在已经是朕的人了。
裴度放下手,心头却一时有些窒闷,几乎是无可选择意识到:虽然他极力避免,但他终究还是长成了一个与他母后相差无几的人。
为求所爱,不择手段。
裴度心里突然有些淡淡的烦闷,他鄙夷于自己的卑劣,又痛恨于自己的不得不卑劣。
一经沉沦,再也无从挣扎脱身。
钟意犹豫了一下,突然一展双臂,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宣宗皇帝。
裴度被她这出乎意料的一抱弄得微微一愣。
“陛下抱抱臣妾吧,”钟意把自己的脸深深的埋到宣宗皇帝的怀里,呼吸间全是对方身上宁静怡人的气息,钟意挫败地叹了口气,低低的哀求道,“其实臣妾今日的心情很不好……”
“太后娘娘遣了人叫了臣妾去,臣妾过去了却又见也不见臣妾……臣妾说这个也不是想向陛下抱怨什么,就是臣妾今天心情很不好,陛下能不能现在给臣妾一个奖赏,就站着不动,让臣妾抱一抱您也行。”
裴度犹豫了一下,抬手将人揽到了自己怀里,弯腰附在钟意耳边,轻轻地问她:“只要朕抱一抱就可以了吗?”
钟意乖乖地点了点头。
“不好,”裴度的喉结微微颤了颤,轻轻摇了摇头否决道,“朕却觉得还不太够。”
钟意微微抬起脸来,于是两个人便又顺理成章地交换了一番气息绵长的亲吻。
乍雨正领着宫人要进来摆膳,绕过屏风抬头一看,霎时惊得面色通红,忙低下头又领着人退了出去。
“应该不是太后,太后往常没有那么清闲,”一吻罢,裴度轻轻揉揉钟意的脑袋,面色略显不虞道,“如果朕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康敏那丫头……朕回头会好好地说一说她,若是在宫里呆的闲不住,就趁早准备她出阁的事……以后不许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宫里领了。”
钟意呆呆的反应了半晌,才恍然意识到:宣宗皇帝现在说的,竟是自己方才随口寻的那句借口。
——那句所谓的“抱怨”,不过是钟意想装作自己刚刚受了欺负,对着对方卖卖可怜,不想让对方再继续对她摆着那副难看的脸色罢了。
而宣宗皇帝竟却是一一都听进去了。
钟意一时心潮涌动,忍不住悄悄地拉了拉宣宗皇帝的衣角,低低道:“陛下今晚……还回慎思殿去吗?”
——入宫几日,二人还未曾在长乐宫里真正意义上的“同眠共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