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日后钟氏生怨,宣宗皇帝心中也会由此对自己颇生微词。
但此时的宣宗皇帝本人心中,却早已没有了燕平王妃脑子里的那百般计较,他如今满心满眼想的,都只是去做一件事。
——他想去见他刚刚受尽委屈的“小姑娘”,立刻马上,片刻耽搁都不想要有。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段,宣宗皇帝起居注上是这般写的:六月中,帝摆驾承恩侯府,与臣子同桌而食,昭显皇恩浩荡,侯府外姓女钟氏从桌布菜,钟氏甚美之,帝一见难忘,当夜即幸,后接入宫中,初即破格封为贵人,赐住长乐宫,接连月余幸之。
也就是后来那位大名鼎鼎的文德皇后。
这么一想,后世读书人念到这一段,都忍不住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暗道:这位陛下倒还是个急色性子,面对佳人片刻都多等待不得,不过,一个皇帝能单单只对着一个女人“急色”一辈子,那倒不是下流,反成就了其痴情的美名了。
然而事实上,宣宗皇帝当日御驾亲临承恩侯府,只在初一露面时匆匆见了被罢官后一直赋闲在家的承恩侯与其夫人林氏一面,然后便直奔钟意的院子而去,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什么同桌而食,更不会有什么那些想象奇瑰的后世读书人在深夜里曾漫漫畅想过的“钟氏从桌布菜,甚美之,帝一见难忘,当夜即幸……”
彼时彼刻,裴度压根都想不了那么多,他当时只想做一件事,而在做成那件事之前,他也再不想顾及丝毫的帝王身份与世俗规矩的桎梏。
他只是想见钟意,因为他觉得,也许钟意这时候应该也很需要见到他。
然而钟意的反应却让裴度不由踌躇了,他一时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过自作多情了些,对方现在这样子……怎么看好像都不是很想见他的意思。
钟意也确实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宣宗皇帝,因为她现在实在是太狼狈了,她狼狈得……甚至让她自己都打从心底地感到羞耻。
如果不见到对方,钟意还有漫长的时间,能慢慢的把这份羞耻与自惭形秽一点一点的收敛起来,日后也可做出一副平静坦然的模样来面见对方,如果他们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话。
但偏偏就要在这时候,要在钟意刚刚在众人的目光下被扒的一干二净之后,看到了宣宗皇帝,也更加清清楚楚地看到彼此之间天地之差,云泥之别。
钟意想,就算是羞辱,这羞辱也来得太猛烈了些;就算是被人当众羞辱,她也不想当的那个“众”里有宣宗皇帝。
她宁可对方从头到尾压根就不知道,因为现在的她太狼狈了,也太糟糕了。
钟意忍不住被心底的羞耻感与不甘心被逼得微微红了眼眶。
裴度瞧出她心底隐隐的抗拒,只好缓了缓脚步,隔着十余步的距离与钟意对话。
只是裴度的脑子也一时断了弦,看着钟意眼眶发红,眼角湿润,心里着急,却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思来想去,回忆自己每一次见到对方无助哭泣,好像都只会不咸不淡地说上一句“别哭了”,又干又硬,也怪不得每次说完,对方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就此打住不哭过。
于是裴度站定认真的做了一番思索,然后缓缓的开口道:“今日之事,朕已经听叔母说过了,父母出身皆非人力所能更改,你也不要太过难以忘怀……临知现在不在洛阳,我便代他来,先来探望你一番。”
钟意身子一僵,脸上的抗拒之色不由更为明显了。
裴度犹豫了一下,却又觉得这样打着别人的旗号来哄骗人,实非君子所为,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迟早都要告诉钟意的,于是毫不铺垫地打了个大转折,单刀直入道:“不过,虽然如此,他却是不可能再娶你了。”
钟意垂着的头缓缓的点了点,木木地回道:“陛下有心了,只是此事臣女心中早已有数,倒不必劳陛下亲自再为这等小事来专到府中说上一趟。”
钟意在心里发苦地想着: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弄得如今,不仅是既狼狈又难堪,反而是更显得自己十分可笑了。
裴度又顿了顿,觉得自己三两句话好像就将情况弄得愈发糟糕了般,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秉持着“欢喜的讯息要一个一个说,糟糕的消息要一口气说到尾”的原则,虽然已明显看得出钟意脸上的抗拒之色了,但还是又坚持着缓缓的补充道:“不过叔母今日拿此事来求朕,她到底要给远在许昌的临知一个交代……所以,朕答应了她,明日便将你接入宫中。”
钟意倒吸一口凉气,呆呆地怔了半晌,犹豫着抬起脸来,睁大了那双水润的桃花眼,神色奇怪地望着宣宗皇帝道:“陛下的意思是,因为不想世子殿下娶我,别得要让陛下来纳了我去……王妃娘娘这般做,又是将陛下置于何地?”
“那倒也不全是为此,”话至如此,裴度的脑子总算是临时开了一回窍,十分怡然的接道,“朕想接你入宫,与王妃所求为何并不相干……更重要的是因为,朕想接你入宫。”
然后不待傻愣在当场的“小姑娘”反应过来这句话其中隐含的情意,裴度又一次十分任性地放纵了自己的行为,缓缓地走了过去,趁机将人一把揽到了怀中,摸了摸钟意的发顶,温柔道:“好了,有朕在,这些事都不会再有了。”
顿了顿,裴度又仿佛生怕会被人拒绝一般,加大了手上揽住钟意的力度,以一种大到绝对不会被钟意轻易推开的力气,缓缓道地补充道:“朕会待你好的。”
钟意的眼泪无知无绝地便流了个汹涌。
裴度胸口湿了一大片,忙得手慌脚乱地给人抆眼泪,无措又无奈地补充道:“真的,不骗你,朕日后会待你很好的。”
“每回出了什么事,都要我先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脑子蠢、哪里做得不对、再给我送上三两句‘教训‘的那种‘好‘么?”钟意又哭又笑,忍不住含嗔带喜地瞪宣宗皇帝一眼,故意与他为难道。
“倒也不是事事都要你反思,今日便不用,”裴度认真地与钟意辩解道,然后又轻轻地补充道,“不过,日后若真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事,还是需要你好好的反思一下……”
毕竟,朕希望你能好好的,一直都好好地陪在朕身边。
裴度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地揉揉钟意的头,带着三分为难、又更怕钟意不高兴般,附到她耳边小小声的补充道:“不过,他们谁若是惹了你生气,你不要理他们。”
“你来与朕说,朕偷偷替你出气。”
作者有话要说: 度度:朕不徇私,但朕就为了你勉为其难地徇私一下吧~
(突然发现离9k差了三百字,就补了个小尾巴,发糖让窝快乐!)
第47章 不要吵
自己是怎么便就稀里糊涂地与宣宗皇帝便躺到同一张床上去的,钟意也是呆呆望着自己顶上的帐子怔然了许久,都还没有回过味儿来。
最早的时候,好像是宣宗皇帝先一本正经地与钟意道:“朕的起居坐卧,皆有起居舍人从旁记载之,故而……为了明日能顺理成章地接你入宫,今晚朕必须得住在你这里。”
钟意半懂不懂、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被宣宗皇帝坦然地吩咐去沐浴更衣,等回来换上寝衣、吹熄灯烛,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隔着一道楚汉河界般规规矩矩地躺到钟意屋子里唯一的那张床上,静寂的空气中霎时弥漫了一种莫名的尴尬。
二人又几乎是同时张口欲言,又同时顿住,钟意抿了抿唇,忍着笑意道:“陛下是想说什么呢?”
宣宗皇帝头枕双臂,侧过头静静地望了钟意一眼,那目光很平静,平静中又莫名带着一股足以使人安心的缱绻温柔,钟意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隐在黑暗中眼神不自觉地躲避了些许。
“其实这事也并没有什么,世上之人,并不是每一个都配得上为人父母、有资格负担得起一个全新的生命。也更不是每一个父母都足够珍爱自己血脉的延续。”
裴度犹豫了一下,微微伸出手,盖在钟意那双在一片昏暗中更显得尤为明亮的眸子上,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此时那隐藏在平静淡然下的些微狼狈与不甘,缓缓地与钟意剖析道:“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因为并没有谁是生来便应该全心全意地爱着哪个人、或者说为了某个人而有所付出退让的……即使那个人是他们自己选择带到世上来的孩子。”
“这一点,朕早在记事起就知道了,你还是年纪太小,经的事情少,”裴度盖在钟意双眼上的手掌微微上移,轻柔地放在她的发顶,软软地揉了揉,然后温声安抚对方道,“所以说,这件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她不爱你罢了。”
“她不爱你,所以才能肆无忌惮的伤害你,但这却也并不是因为你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虽然是你的生身母亲,但她却并不曾真心喜爱过你,所以,无论她今日如何对你,你都不必因为她而伤心难过,”裴度直直的望着顶上的帷幕,视线放空,平静地总结道,“因为说到底,那不过是一个对你怀揣着恶意的人,一心想要伤害你罢了。你若为此受伤,反而是正中了她的下怀。”
裴度轻咳了一声,继而又有些不自然的补充道:“还会让真正关心、喜爱你的人,看你伤神,为你担忧;见你落泪,替你难受……所以说,为了那些不爱你的人而如此,没有必要的,也根本就不值得。”
钟意的眼角微微有些润湿,她抿了抿唇,压住喉间被宣宗皇帝的一席话勾出来的哽咽,微微点了点头,轻而又轻的应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