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不知道该说是事有凑巧,还是钟意流年不利,运道不好,明明燕平王妃、林照、杨四娘三人的马车俱都平稳地从几近暴动的灾民中冲了出去,偏偏给钟意驾车的这位小马车夫似乎是个生手,被灾民追得左支右绌冲不出去也就罢了,最后更是惊惶之下,被□□的灾民一把从马车的前室上给拽了下来。
而那匹赶车的马,则在无人操掌的情况下,被周围拥堵的灾民追得鼻孔直喷热气,然后后蹄往后狠狠一踢,一个尥蹶子,突然就开始埋头狂奔了起来。
惊马嘶鸣,围在马车旁的灾民纷纷避让退散,但钟意的处境并没有因此好上多少,甚至恰恰相反——因为这刚刚尥蹶子的疯马竟然拉着钟意一路向着更高处的山上狂奔而去了!
马车里的钟意被颠了个七荤八素,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好不容易强拽着马车侧壁的挂帘艰难地站了起来,壮着胆子推开侧边的窗栅,一眼望出去,钟意的脸霎时白成了一张纸。
——这是哪儿?
钟意极目望去,路上飞驰而过的全是无边荒景,早出了方才普华寺的地界,这时候别说是什么香客、灾民了,却是连半点乡里人烟都无了,全是一望无际的荒山原野。
钟意心底微微发寒,她压根便不知道自己此时在何处,更来不及去思索之后要如何才能回得了洛阳城,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另外一个更为严峻、急迫的选择:这马显然已经是疯得埋头不看路肆意狂奔了,再任凭它把自己带下去,还不知道会带到什么悬崖绝壁处,自己现在是……跳还是不跳?
钟意强压着眩晕感往下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底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苦涩滋味:如此高度,如此疾速……钟意要真这么径直往下一跳,怕是轻则至少断上一条腿,重则就要当场命丧黄泉了。
此情此景,让钟意心里都忍不住阴谋论了一番:自己今日沦落至此,真为巧合,而不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么?
钟意隐隐觉得自己这番怕不是又遭了旁人的暗中算计,从定西侯世子到普华寺流民……究竟是谁,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想要害她?
这回难道还是佳蕙郡主么?可……当下的局势也容不得钟意一一细想了,马车疾驰,钟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不远处的断壁越来越近,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跳下去尚且还可能犹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再犹豫下去,等到被这疯马带到悬崖之下,那却是实打实地非死不可了!
钟意狠了狠心,刚刚探了个头出去,正欲抬腿,却只听得疯马一声嘶鸣,马车猛地一顿,却是被人生生以人力按住了,那张钟意午夜梦回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侧脸再一次一点一点地展露在了她的眼前。
疾驰的马车带起阵阵冷冽的风,刮得马车侧壁的帘子哗啦啦作响,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车壁上,钟意的双眼似乎也被这冷冽的风吹得微微发疼,忍不住便红了眼眶。
“过来,”裴度一边艰难地控制住长鸣狂奔的疯马,一边遥遥地朝着钟意伸出一只手来,眉心微微蹙起,面色稍显不虞,眼底似乎还依然带着二人前几次见面时那股一直卸不去的不耐之色,但看在钟意眼里,心境却早已大有不同。
第三回了,钟意默默地在自己心里道,事不过三,而这已然是对方第三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了。
“过来,”裴度皱了皱眉,怕是钟意方才没听清楚,又忍不住重复了一次,语调间多了三分催促之意,少顷,又像是怕会吓着什么一般,刻意放柔了声色,犹豫着与钟意补充解释道,“不要怕,朕能接住你的,快。”
钟意毫不犹豫地探过了身去,死死抓住宣宗皇帝伸过来的手,紧接着,又毫不畏惧地踩着马车侧边的窗栅,一脚踏了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头昏目眩,疾速奔驰的疯马带起的冷风吹得钟意压根就睁不开眼,她在恍惚间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拥住了,一时间,呼呼的风声与疯马的嘶鸣尽皆从她耳边远去了,除了身后的胸膛里那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的心跳,钟意什么也听不到了。
前方却突然传出疯马临死前的悲鸣。
钟意呆呆地从宣宗皇帝怀里出来站定,抬起眼朝着倒在不远处的血泊里的马车看去,这才恍然意识到:方才宣宗皇帝从天而降、飞身上马救她时,许是情急之下来不及抓到训马的缰绳,又为了能尽快稳住疯马狂奔的速度,竟是直接一剑插到了马身上,生生以此来让疯马吃痛、阻住其奔驰的速度。
如今二人跳下马车后,剑却仍插在了那疯马身上,让它没再跑多远,便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中,气绝身亡了。
身后拖着的马车也被甩得七零八碎地散落了一地。
裴度眼睫微垂,先仔细打量了钟意的神色,见她面色尚稳,没有大惊大悲,便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默默将自己沾了鲜血的右手背到了身后去。
二人一时怔然相对,默默无语,谁都没有去开口打破此时的静谧。
毕竟,裴度在心里默默地想:这可能是自己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肆无忌惮地、打着关怀的名号,旁若无人地瞧着自己的“小姑娘”了。
她马上便就要嫁人了,裴度一边在心里暗暗告诫着自己,一边又忍不住一寸又一寸地从钟意的脸上看过,那目光渗着难以形容的缱绻温柔,却又带着些微的痛苦艰涩。
看得钟意忍不住都有些迷惑了。
——恍惚间,钟意险些都要以为,自己是曾经做过什么让宣宗皇帝十分左右为难的事情一般。
好在这一片诡异的沉默很快便被人打破了,两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其中一个上前几步,跑到已失血而亡、正倒在血泊里的疯马身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险险将宣宗皇帝方才插到马身上的那把青崖剑拔了下来,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地奉到了宣宗皇帝身前。
宣宗皇帝于是便莫名地叹了口气,招了招手,从另一名黑衣人手里拿了块帕子来,接过那把沾满鲜血的青崖剑,捏着帕子,一寸一寸地将剑上血抆了过去。
剑上血滴蜿蜒曲折,顺着宣宗皇帝的手势潺潺而下,钟意正不自觉地看得出神,却听身边的宣宗皇帝陡然开了口,语调平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来,只例行公事般客客气气地问钟意道:“钟姑娘,你还好么?”
钟意恍惚了一瞬才意识到对方是在问她话,不自觉地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喃喃道:“多谢,多谢陛下出手相救……陛下救命之恩,臣女没齿难忘。”
宣宗皇帝听罢却皱紧了眉心,似乎还面色不虞地瞪了钟意一眼,然后冷声呵斥身边的黑衣人道:“送壶热茶过来。”
钟意于是便又十分莫名其妙地被宣宗皇帝用眼神压着足足喝了半壶茶水。
好似这般,宣宗皇帝才终于感觉痛快了,点了点头,淡淡道:“下回小心些。”
——这次倒是既没有“下不为例”,也没有“反思一下你自己”,更没有“朕再给你一句教训”……不知怎的,钟意心中一时竟还莫名涌出几分失落不舍来。
不过不等钟意更深入地品味下自己的百般心绪,两辆崭新的马车慢悠悠地被驱使了过来,宣宗皇帝点了点头,示意钟意上其中一辆去,然后再没看她一眼,转身上了另一架去。
钟意抿了抿唇,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稍远处,西山中腰的一处隐藏在崇山峻岭间的别院里,一名黑衣人蹲在屋顶一边盯着梢一边磕着瓜子,还闲闲地与身边另一人分享,被分过去的那个却半点不领情,阴着脸毫不客气地拂了开黑衣人的手去,面色森森道:“那是什么人?”
“你说谁啊?”黑衣人不以为忤,只优哉游哉地继续往自己嘴里扔了一块瓜子,然后一口吐出两块瓜子皮来,含含糊糊道,“哦,你说陛下救的钟姑娘啊,你猜她是什么人啊,猜猜呗。”
“她原来是什么人你不知道,”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对身边人挤眉弄眼道,“但看陛下现在这模样,她以后会是什么人你还猜不出来么?”
黑衣人噗嗤噗嗤吐出两嘴瓜子皮来,拍了拍手站起来,遥遥地向皇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飞六,你要是不知情就不要乱说,省得还误导了旁人去,”下面蹲着的另一个黑衣人听到这里却是听不下去了,面色尴尬地对最先发问的那个人解释道,“赵小公子别听飞六那个嘴上没把门的乱说,先前我与飞六被傅统领派去护送钟姑娘回承恩侯府,事后我去特意打听过了,人家钟姑娘是被燕平王府正式定下的之一,什么陛下这模样那模样的,飞六你再满嘴胡说八道,不需得陛下,我先削你一顿你信不信?”
“是被燕平王府定下的啊,”飞六这才是真真震惊失语了,呆呆地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瓜子,美滋美味地磕完,喃喃道,“世子侧妃,那岂不是燕平世子未来的媳妇之一?算下来是陛下的弟妹?可这……这群贵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太乱了吧,不懂,不懂。”
“裴临知?”赵显在旁边听到这里却是转怒为喜,刻薄地抿了抿唇,嗤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在心里感慨道:原来是那个短命鬼啊……
赵显悠悠想完,胸有成竹地转过身,又回自己屋子里了。
“你说他这又是怎么回事?”飞六噗嗤出两把瓜子皮来,神色奇怪地与藏七道,“他原先可不是个这么有好奇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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