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都不可能与她今日所遭受的无妄之灾有半分的可比性。
但钟意也知道,自己单单是这么想,便已然是对宣宗皇帝十分的“不尊敬”了,毕竟,人家堂堂帝王之尊,都金口玉言许下如此承诺了,自己怎么着也该顺坡下驴、感恩戴德一番才是。
但钟意心里一时就是“感恩”不起来。
或许她就是个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吧,人家好心好意帮了她,她心里还非要嫌弃帮的不够多,确实是有些厚颜无耻了。
“但即便如此,朕还是先前那句话,”裴度犹豫了半晌,见钟意面上暂时没有明显的怒色,颇为小心的温声建议道,“你总是要学着自己慢慢立起来的,不能什么事都想着求别人,谁又能真的庇护一辈子呢?”
“还有,你也得学着聪敏些,不要老是冒冒失失的,今天这一回尚且不说,就说上次在正阳大街,若是当时朕不在,你的处境会有多危险,你自己后来有没有仔细想过?”裴度说着说着便又拧起了眉头来,颇觉不满道,“你也不能老是只听着别人捧你,朕说你一句什么不好的,你反要摆上半天的脸色……”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听过没有?总是一味听旁人的好话,你能有什么长进?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在自己遇到危险之前便警觉避开呢……”
钟意张了张嘴,她是不知道这位宣宗皇帝是如何看出来她只“一味听旁人的好话”的,但对方后面的字字句句,她又确实觉得无法反驳,一时哑然半晌,偏过脸去,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或许臣女就是生性愚钝,蠢得令人发指吧……”
“那倒也没有,”这回裴度倒是想也没想便直接一口否决了,然后正想开口随便夸上钟意两句,待看过去,却发现对方的双肩有着轻微隐忍的抖动,裴度怔了怔,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来,特意放软再放软了语气,用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柔态度道,“别哭了……谁又是生来便聪慧无比、什么都会的呢?还不都是一点一点学的,你本也不差什么。”
“我当然不差什么,”许是对方太过温柔的语调给了钟意某种错觉,让钟意在那一刹那似乎是全然忘记了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一位皇帝,直接夺过对方手上的帕子,哽咽着大言不惭道,“我不过是学得晚了些,基础弱了点,真等到日后,还未必谁比谁差呢……”
“这便对了,”裴度却也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意思,反而十分赞赏钟意的这股心劲儿,高兴着应道,“你能如此想,便已胜过这世上许多人了。”
第39章 心动
听得宣宗皇帝如此说,钟意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攥紧了手心的帕子,草草抆拭了两下泪,小心翼翼地朝着宣宗皇帝的方向望了一眼,复又抿着唇找补道:“方才臣女一时激愤,言语忘形,有冒犯处,还望陛下大人有大量,不与臣女计较……”
——钟意也是发热的脑子一冷静下来才陡然惊觉:她方才究竟都做了什么?对着宣宗皇帝怒火连连,还敢出言打断对方说到一半的话,又是哭又抢帕子的,这是作什么呢……
钟意惯常并不是一个这么冲动的人,她连忍林氏都能忍了那么久,怎么偏偏就在今天对着自己尚且算是“好言好语”的宣宗皇帝面前却片刻都忍不下去了呢?因对方的质问和诘责而生出的怒意就如同一捆被浇上了热油的干柴般,火势一经燃起,便彻底一发不可收拾了。
钟意隐隐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情绪是有些不大对的,毕竟,面前立着的不是什么可以任由自己宣泄情绪的贴心人,而是当今的陛下,一位地位尊崇的皇帝。
——二人之间,身份有如云泥之别,并不能因为对方接二连三地救过自己,自己心中便可以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妄想妄念来。
钟意暗暗地告诫自己:不期不失,绝不可再如上一世般痴心妄想、自取其辱,终至自掘坟墓了。
“朕有什么好与你计较的?你又没有说错什么,”裴度却觉得钟意这话说得很奇怪,一脸莫名道,“当然,朕方才与你说的话也自是有朕的道理在的。”
“想法不同的人在一起,就得要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如此才方可明‘辩’是非,这有什么不对的么?朕不觉得你方才的话哪里有什么可称得上是‘冒犯’的,相反,真要是论起来,朕倒是得自己方才的几句想当然之言向你赔句不是……”
“怎么,”裴度说着说着,突然又忍不住笑了一下,逗钟意道,“方才与朕呛声时尚不害怕,现在说完了反倒是又心虚了?你啊……怎么每次反应都好像要比旁人慢上半拍一般。”
裴度一边忍着脸上莫名的笑意,一边轻轻地拍了钟意的脑袋一下,心情突然变得大好起来,指了指立在添音台正中的凤尾箜篌,对着钟意轻笑道:“不是说自己不比旁人差的么?那好,就从今日朕教你的这首曲子开始来证明吧。”
“今天就好好地坐在这里练,练到熟悉得闭上眼睛就能弹出来为止……来。”
钟意于是便被宣宗皇帝赶鸭子上架地重新落座在箜篌旁,起手便先高了三个音,裴度听得失笑,转身在边上的乐器架上取了一管六孔洞箫下来,试了试音,然后便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钟意和着他的箫声来。
裴度一连带着钟意把一首《孔雀东南飞》吹了三遍,钟意总算是能不怎么出错地完整弹下来了,裴度放下唇边的六孔洞箫,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继续弹,不要停。”
然后转身便埋头在书案间写写画画地忙碌了起来,钟意把这首曲子一口气弹了个七八遍,
思绪繁杂的内心才总算是一点一点沉静了下来,摒除杂念,平稳心境,真正地让自己沉浸到乐声里去。
正埋首在书案间忙忙碌碌的裴度甩了甩笔,侧耳静听了段乐声,唇角无声地扬了起来。
外间传来有人行走时衣衫摩挲的悉索声,钟意手下不停,闻声望去,却见一名宫人已躬着身悄然退下,独留了还晴一个人傻愣愣地呆站在门口,因着视角的限制,连坐在另一头书案后的宣宗皇帝都没看到,只瞅着钟意看直了眼。
钟意手下不停,蜿蜒而下,转了一个音节,侧头朝向还晴所站着的地方,眼波流转,巧笑倩然,静静地望着她道:“你适才到哪里去了?可叫我一阵好等。”
还晴一愣,心道我之前被人打晕捉去了,难道五姑娘不知道么?继而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既然能被那群来历不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衣人们放出来,带到五姑娘这里,可见五姑娘必然是知道的……但五姑娘倘若已经知道自己被人打晕带走的事儿,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问这一句呢?
还晴想到什么,双腿一软便直直地朝着钟意的方向跪了下去,额上渗出一层急出来的热汗,似乎是感受到了生死关头所带来的的威胁,平生从未有过的灵光劲儿突然在此时降临了还晴那个榆木脑袋。
还晴结结巴巴地回道:“姑,姑娘,奴婢适才贪玩,闲不住偷偷出去转了一圈,留得姑娘一人在此处……奴婢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日后再也不敢如此地轻忽怠慢了……”
“是么?”钟意脸上轻浅的笑容都没有怎么变化,一扬手,最后一个婉转的尾音随之撒开,曲终,落定,钟意静静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还晴,淡淡道,“知错便好,日后万不可再如此顽皮了。”
还晴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地叩首称是,钟意微微摇了摇头,扬手想再重新从头来一遍,却听得宣宗皇帝轻咳一声,打断了她,朝着她微微点头示意道:“可以了。叔母那边要开晚宴了,既然你这跑出去的丫鬟也已经找回来了,那你们现在就先过去吧。”
钟意依言起身,福了福身子朝宣宗皇帝行礼罢,便跟着宣宗皇帝唤来引路的宫人一步步走出了添音台。
走下最后一阶的时候,钟意的心头突然浮起一抹难以描述的压抑与低落,这股失落的情绪是如此的明显而难以抑制,因为她很难不意识到:今日在添音台里的距离,可能是她至此一生,离宣宗皇帝最近的时候了。
对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都在钟意的脑海里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如此地鲜活而生动,让钟意很难去忽略掉自己适才在不经意间漏掉半拍的心跳。
但那是不应该的。
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之“不合时宜”的。
钟意想,自己总不能揪住一根救命稻草就死命地赖上了,总得再顾念顾念人家“稻草”愿不愿意被她揪着吧。
所以,“稻草”到底是愿不愿意呢……钟意不由踌躇了,宣宗皇帝倘若有意,缘何能表现得那般“坦坦荡荡”?但他倘若无意,又为何屡屡对着钟意作出那般让人暧昧迷惑的举动……
钟意胡思乱想了大半天,最后不得不苦笑地总结道:所谓的“暧昧迷惑”,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暧昧迷惑,风不动而树欲摇,那怎么可能摇得起来。
更何况,自己是马上要出阁的女子了,钟意一时都不禁佩服起自己来:想那么多乱七八糟作什么用?自己怎么能偏偏把最最重要的这一点给忘了呢。
身为燕平王府未过门的侧室,她心中竟然敢对宣宗皇帝生出这般的痴念……简直既是对燕平王世子的不忠,亦是要陷宣宗皇帝于不义。
钟意自嘲地笑了笑,暗道:因自己这张脸生出的是非还不够多么?这样的念头,是嫌大家都过得太轻松和睦了些、生怕闹不出事端来不是?还是赶紧把那根尚未发芽的幼苗辣手摧折,然后揉巴揉巴,有多深埋多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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