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看在他心情好转的份上,就纵容他这一次罢。
谢宝真坐在对面,手托着下巴看他,水润明亮的眼中映着夏末的阳光,荡开了温柔的笑意。
从祁王府回英国公府的途中,谢宝真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那晚府中家宴,兄嫂、父母俱在,大概是谢淳风救驾有功升了官的缘故,一家子的心情颇好,连谢干多喝了半坛子酒,梅夫人也只是一笑而过。
见到谢宝真进来,梅夫人搁下拆蟹的工具道:“你这孩子去哪儿了?晚膳都开始一刻钟了,快些坐下罢。”
说罢,往将拆好的蟹黄蟹肉搁在谢宝真的碟子中。
纱灯明丽,烛火亮堂,谢家上下一派其乐融融。谢宝真没有落座,而是环顾众人一番,手指捏紧了身侧的衣裳,认真道:“阿爹阿娘,兄长嫂嫂,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们说……”
……
关北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不出两日,汪简那条线也有了眉目,种种迹象都表明伙同仇剑策划了盂兰盆会刺杀之案的……是宫中最不可能弑君的那个人。
刑部大殿中,侍郎罗邺躬身将文书证物等递上,请示谢霁道:“殿下,此事事关重大,您看这结果可否要上报?”
谢霁将罗邺递过来的物件仔细浏览了一番,皱眉思索片刻,方道:“写好折子,一并送上去。”
“这……”罗邺有些为难,抆了抆额上的冷汗道,“毕竟是涉及到宫里那位,事关皇家颜面,刑部贸然上奏弹劾,恐怕会陷入两难之地。”
“谁让你弹劾?”谢霁漠然道,“此事不宜在朝会上提,把证物和结果私下呈给皇上,是罚是赦交予他自己决定。”
“原来如此。”罗邺长松了一口气,“臣明白了,这就去着手此事。”
“等等。”谢霁叫住他,“祁王府捕回来的那名刺客,如何了?”
罗邺道:“按您的吩咐,正关在刑部大牢最底层的重犯牢狱中,加了三道重铁枷锁,命专人看守,出不了意外。”
阴沉的天,殿外雨声连连,谢霁屈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案几,冷漠的眉眼看不出半点喜怒。许久,他道:“带我去见他。”
刑部大牢是所有官员的噩梦,不管是高官还是小吏,但凡是进了这儿的人没有几个能全身而退。掌管刑部两年,谢霁挖出了太多的真相和秘密,这些秘密成了他于朝堂立足的根本。
这是自仇剑被抓捕归案以来,谢霁第一次下狱看他。
沿着湿冷的石阶步步往下,还未到达最底层,阴暗腐朽的臭味便铺面而来。此时正是夏末阴雨天,地牢中尤为潮湿晦暗,混合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凉入骨髓。
谢霁皱了皱眉,狱卒立刻双手奉上一块熏香的帕子,讨好道:“殿下,地牢腌臜,您不妨用这个捂住口鼻,会好受些。”
谢霁没有接那块帕子,冷淡道:“点灯,开门。”
墙上的油灯很快点燃了,跳跃几点鬼火似的光芒。狱卒抬了椅子过来,谢霁旋身坐下,手搭在椅子包了铁皮的扶手上,看着那扇厚重的铁门一点一点打开。
门开了,满屋的老鼠和臭虫争相四散逃匿。
仇剑手脚、脖子都被腕粗的枷锁缚住,铁链的另一端钉入墙中,使得他能活动的范围不超过一丈。此时他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发霉的稻草间,仅存的独臂拿了块墙上剥落的石头,在地上极其缓慢艰难地写画着什么。
门打开的一瞬,光线倾入,仇剑握着石子的手一顿,不适地别过脸闭紧眼睛。过了一会儿适应了光线,他睁开一条缝,看见一身白衣玉冠坐在椅中的谢霁,恍惚了一瞬方嗤笑道:“是你。怎么,迫不及待来欣赏为师的狼狈?”
有极其晦涩的光从逼仄的牢窗中投下,刚巧投射在仇剑高大瘦削的身形上。直到这一刻,谢霁才真正地发现仇剑老了,当初那座压在他身上的不可逾越的大山,终究被他踏平于脚下。
“关北都和我说了。”大概是被谢宝真安抚过的缘故,谢霁此时的心情还算冷静,低哑道,“在你和我之间,他选择了我。”
“良禽择木而栖,关北那小子向来不傻。”仇剑摩挲着手中的石块,哼道,“所以,你来向我炫耀?”
谢霁道:“我只是可怜你。你费尽心思将我打磨成一把利刃,到头来却被这把利刃所刺伤。”
“利刃?你是我最失败的作品。”仇剑呵了声,“你该杀了皇帝自己坐上龙椅,完成你娘的夙愿!”
这样拙劣的激将法,谢霁自然不会上当。他交叠起双腿,垂下眼以一个睥睨的姿态审视仇剑的愤怒,沙哑道:“你为了一个人拿起屠刀,我为了一个人皈依正道,本质上我们都是同类,唯一不同的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而你,却连‘曾经拥有’都没有做到。”
这一句显然是击穿铠甲的最佳利刃,仇剑眸色倏地一寒,五指紧攥,带动铁链哗哗作响。他额角的青筋突起,浑浊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娘不爱先帝,也不爱你。”谢霁抿紧唇,看着牢狱中不断颤动的铁链,徐徐道,“她到死,心里都没有你。”
“放屁。谁和你说的这些?”仇剑目光阴鸷,紧紧地盯着谢霁,“她不信任谢子光,不信任谢干,临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她将你托付给我,让我将你打磨成复仇的利刃……她信任我,此等恩情,已经不是‘爱情’这种俗物能比肩的了。”
“她让你将我打磨成利刃,”谢霁笑了声,“你又何尝不是被她打磨出来的一把利刃?没有感情,为她所用,直到她死后十六年,你依然活在她的控制之下。”
仇剑一僵。
“我心甘情愿如此。”过了许久,仇剑抬眼,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气音,望着谢霁所在的方向道,“我记得那年刺杀失败,也是在这个地牢之中,她一身梅花素裙站在你那个位置,笑着对我说……”
“呀,这么年轻就敢行刺本宫?先生有大才,不该折在此处。”那年此地,女子白衣墨发笑得倾国倾城,红唇宛若滴血般妖冶,凝望着他轻声道,“跟着本宫,本宫让你活命,实现你刺客的真正价值……如何?”
他是奉命来杀她的,可她却救了他。
从此,他为了这张笑颜愿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跟着她,我不后悔。”仇剑哂笑,恣狂道,“杀了我罢!否则若有朝一日出了牢狱,我仍是会不遗余力杀了谢家人和元家人,完成你娘的夙愿!我是因她重生,必定为她而死。”
“你激我,是想借我之手求死?毕竟到了你这种地步,连死都是一种奢望。”可惜,谢霁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孩儿。
他起身,清冷道,“我今日来此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算不清楚,我不杀你,也不放你,你就在这儿颐养天年。”
“谢霁!”身后铁链哗啦作响,仇剑唤住他,“这些年我一直未曾想明白,她究竟爱谁呢?”
这句话仿佛在质问谢霁,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谢霁转身,冷冷地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壁上的火光明灭跳跃,打在谢霁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他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个名字……
仇剑的眸子黯淡了下去,瘦削的面容扭曲着,用尽力气也只吐出几个浑浊的字眼:“不可能!”
谢霁最后看了他一眼,像是同过去告别,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将那疯狂颤动的铁链声抛至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