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想要看的书,荆扶山带着太子回到了撷芳殿,读了几则《孟子》之后,荆扶山说从明日起,开始教太子读《六国策》。
也到了下钱粮的时辰,荆扶山拿着这本书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的家里。
这个房子是他回京的时候买的,位置不算正,两进的院子,萧条的一个男人。
他点亮了书房里的油灯,拉开了凳子。
他是朝廷钦封的封疆大吏,按理说日子是不应该过得如此萧条的,但是荆扶山并不是一个奢靡的人,他这些年来存下来的钱,大都资助给了各地的灾民,除了日常用度之外,日子也确实过得寒酸,和他的身份不相配。
但是钱多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花去哪里,父母都已经亡故,妹妹也许了人家,他自己孑然一身许多年也习惯了,有时候细想想,倒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打开了那本书,印象里这本书已经十分破旧了,他本想着借此机会借来,顺便修补一下,没料到封皮已经被人补好了,书名也被重新写过。
六国策这三个字,是用端正的正楷写的,这个字消瘦颀长,果然字如其人,像是那个竹竿一样瘦削的女人。
这本书上有她写的批注,很难想象会有女人对这些纸页之上的生生杀杀感兴趣,荆扶山后知后觉的才想起来,端妃也曾经是武将的女儿。
言几潭的差事做得并不好,这五年来依然不咸不淡地在朝堂上立着,只怕再过几年也要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朝堂也是个磨人心气儿的地方,任你心气儿在高,得不到重用,还是要把你换血换出去。
端妃的批注不多,可每一条都切中肯綮,果然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女子,荆扶山翻过书页之间的正楷,一时间在心里也多了许多感怀,深宫中的女人有这样的心胸,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会儿的功夫,便想得深了。
夜色如醉,荆扶山读完了这本书,吹熄了灯。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这句诗便浮现在了荆扶山的脑子里,不知道当初读完这本书端妃会是什么心情。
言宁。
这是她的名字,荆扶山以为自己会忘,可没料到这两个字却在这个时候浮现在了眼前。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没有女性的柔腻,两个孤零零的字,排列组合到了纸上,荆扶山叹了口气,走到了院子里抬头看着月亮。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陆青婵起床的时候,刚穿戴好就听子苓说太子过来请安了,萧恪正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陆青婵画眉,听闻此言,眉心又拧成了疙瘩。
陆青婵看着萧恪的脸色,也有些想笑,她对着子苓说:“请太子进来吧。”
萧修晏的脸红扑扑地,一头便撞进陆青婵的怀里:“母亲!”
萧恪的脸拉得老长:“有善,把太子拉起来,像什么话!”
萧修晏怕自己的父亲,偷偷吐了吐舌头,然后中规中矩地站起来,给萧恪行礼:“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一板一眼,姿势倒是挑不出什么错来,萧恪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
“修晏这几天都做什么了?”
陆青婵一开口,算是打开了小太子的话匣子,萧修晏立刻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就连什么时候吃了什么点心都记得清清楚楚,萧恪在旁边听得头大如斗,耐不下性子来出言打断:“你若是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花在读书上,朕和荆扶山也能少费些口舌。”
太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多言,陆青婵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萧恪轻声哼了一下便不说话了。
等萧修晏走了,萧恪拉着陆青婵的手走在窗边,看着萧修晏蹦蹦跳跳的身影,萧恪沉默了好久才说:“你知道吗,在朕小时候,像修晏的年纪,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已经自己一个人走路去兆祥所念书了。朕的兄弟们,也都如此。丑时三刻起身,寅时一刻到兆祥所。天冷的时候可以坐肩舆,天不冷便要自己走。修晏已经四岁了,还整日里粘在你身边,哪里有我们萧家人的样子。”
萧恪从来都是一个肯吃苦的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为自己道过一句辛苦,这些都是刻进骨髓深处的东西,他早已深以为然,哪怕到了如今,他每天早上起床之后,都会练一套拳法。而萧修晏不同,他从小长在陆青婵身边,陆青婵是温柔的性子,他享尽了母亲的宠爱,虽然不刁蛮,但是也有几分娇气在,萧恪看在眼里,觉得这并不好。
陆青婵明白了萧恪的意思,她倚靠着萧恪的肩膀,轻轻点了点头:“臣妾明白皇上的意思。孩子要吃苦是对的,只是臣妾总觉得有些苦是没必要吃的。”
这些话当着旁人的面,陆青婵是从来都不敢说的,外人们会说她妇人之仁,但是她知道萧恪不会这么想。萧恪抬起手把她搂在怀里:“朕知道,有些事对修晏来说太过苛刻了。但是你别忘了,修晏是我们大佑的太子,他受天下万民的供养,往后会是朕江山的继任者,如果他生性娇气,不会吃苦。如何让天下万民信服,如何能让朕把江山交给他呢?”
陆青婵承认,萧恪比她想的更长远,她对着萧恪行了一个万福礼:“臣妾受教了。”
萧恪一哂,把她拉起来:“你我之间,无需言词。”
两个人手指交握,眼眸深处,皆是星辉璀璨,这是帝后之间许多年来的默契,一言一行都以深刻的铭记在心中,陆青婵抿着嘴一笑,依然宛若少女般恬静温婉的样子。
萧恪摸了摸她的头发,忍不住笑叹说:“一晃这么多年,你和过去一般无二。倒是朕,每天起来,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晨间的日光洒在了萧恪的身上,萧恪眯着眼看向天边缓缓升起的红日,他的眼角带着些许纹路,萧恪蓄了胡须,整个人看上去比过去稳重了很多,陆青婵莞尔:“皇上说笑了。”
时光果真是再神奇不过的事物,让原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在日复一日的光阴里,在对方的身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栖息之处。
萧恪把陆青婵抱在怀里,他说:“朕总希望让修晏快点长大,希望他一天能看三天的书,把朕这些年全部的本事都教给他,然后往后啊,”他垂下头,吻了吻陆青婵的额头,“往后,朕想和你住在避暑山庄,想和你一起看看木兰围场的岁月荣枯。”
朕还想带你去准噶尔,想带你看看大雁如何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朕想趁着还年轻,陪你看一看朕的江山有着如何辽阔的版图。
这些,萧恪都没有轻而易举的宣之于口,做了许多年的夫妻,他们二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般把很多话宣之于口,情谊无需用言语表达,这是帝后之间特有的默契。而萧恪自己,也更希望自己能用身体力行代替言语表达。
陆青婵依然是过去那般熟悉的模样,他知道,他们二人都在这几年间越发成长了。
*
春天新桂花开得正好,老远闻着就喷香扑鼻,陆青婵午后让人去御花园里摘了一批新的,用蜜渍起来打算做桂花糕吃。
虽然萧修晏已经住在了撷芳殿,可他还是习惯了一下学就来承干宫找陆青婵,不过他也学得精了,提前差人问清楚萧恪在不在,若是萧恪不在,他就一溜烟的小跑进来,陆青婵的宫里常年备着他喜欢的糕饼,巧的是,他喜欢的桂花糕也正是萧恪喜欢的。
陆青婵每天的精力有限,来得早便吃得上。
这天萧恪在南书房里和大臣了议完了事,看了看天色,便打算去承干宫里看陆青婵,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笑语嫣然:“母亲,这桂花糕也太好吃了吧!”太子吃得满嘴都是,萧恪甚至都能想象出此刻他的样子。
想到陆青婵做的桂花糕都被这小子吃了,萧恪心里便觉得十分不爽,萧修晏接着说:“还有这茶水,比儿子在撷芳殿里喝得香甜多了。”
子苓笑着说:“太子殿下,这煮茶的水,是娘娘从梅树上收集来的雪水,烹茶最好了。”
萧恪立在院子里,气得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