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至正十五年(1355)二月,张士德攻占苏州。三月,张士诚奉母亲曹氏至通州(今江苏南通),预备过江。母子登狼山(在今南通市郊)观长江之险。这时候张士诚第一次见到“金姑姑”。金儿奉命出见时,“青衣跣足,垂涕而出。”曹氏连忙叫她回去改装。金儿换装后再与张士诚见面,张士诚“凝志忘言,注目谛视,唯唯再三”。下狼山的时候,他对金儿说:“我听说,古代的圣人不在朝堂则在算卦人之中。诚如太夫人所说,你是真天人。怎么能让你埋没在婢女侍儿之中!”

长江水深浪阔,张士诚又命金儿卜渡江吉日,金儿口占十六字曰:“羊肠九索,相推稍前。止须王孙,乃得上天。”这时正好有福山富户曹氏发江船百艘、杀牛担酒来为张士诚“犒师”,于是张士诚大举渡江。乃至福山,仍纵将士肆行掳掠。曹氏虽迎降在先,不过免遭屠戮而已。

在此前后,金儿似乎已看透张士诚不足以成大事,她奉命为张士诚卜“国运短长”,以“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荣光赫赫,创业大数”为对。张士诚大喜。但她回去对父母却说,那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说张士诚的运命只有“天运一周”,即以十二辰为一纪;十二年之后难保“颠踬殒坠”。李素大惊说:“如今江南已下,鼎足势成,正好与他同享富贵,为什么出此不祥之言?”金儿作色答道:“千里马不能与跛驴套在一起拉车,凤凰不能与燕雀为群。贤明的人也不能与不肖者混迹在一起。我可不愿做他们那等人的臣下。”父亲问:“那你为什么又要帮他占卦,动中事机?”金儿说:“君子虽然想高蹈远引,但还是愿意略显德泽于人,为群民除害,来显示天的好生恶杀之性。我这样做,只愿有功德于人间,不求个人的尊荣。父亲你是不能理解的。”李素大怒,骂道:“女人就以容貌颜色来服侍人。闺门以外的事情都不是她的本份。从来没有听说女人能以王霸杂术而闻名于世的。”父女争辩再三,才不欢而散。

但是张士诚却匪夷所思。他想试探金儿的心思,于是对她说:“我心中已默有所祷。你能卜得出是一件什么事吗?”卦成,金儿对曰:“不敢以告。”强之再三,她才说:“有二三条蛆,因为追逐飞蝇掉进大锅里,灌饱了锅里的沸水,沉淹殪气而死,与母亲永别。”张士诚不甘心,说:“听说用龟甲占卜才能知真凶吉,你用的是中间空枯的鸡骨头,怎么可以完全相信?”他把一枝桃花插在金儿头上,说:“就以它为聘金吧。”

金儿自知不能免,于是要求先回去稍作安排。她与父母家人见面后,向天列拜,长跪私祷,然后就闭目绝虑,奄然无语。父母大惊,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大声叫她。金儿已经气绝身亡。

据说,明军进入苏州,乱兵发金姬之墓,发现她的尸体已经“蜕去”,棺椁中只有衣衾还在。

后来的人追述这段故事,说金儿“周旋戎幕,口不治腥膻之味(因为她修持吃斋),心不慕金玉之屋。……使强暴之主,朵颐(在这里指垂诞的意思)凝注而不敢肆为侵凌。譬之白璧夜投,贪夫自避”。金儿不满意元末社会的“不平”,却又找不到真正能解救天下的人,最后空有一副侠义心肠,只落得抱恨而死的可悲结局。丛脞众生杂传人们经常喜欢把社会比作一个戏剧大舞台。这个比喻其实有很大的缺点。观众从舞台上看到的,永远只能是很有限的几个主角的故事。但在实际的社会里。每一个人都是众灵杂癊的一份子,都有一样活生生的灵魂,有自己的幻想、自尊、追求、辛酸和快乐。可是,要从过去的历史记载中找到有关丛脞众生的详细故事,又真是太难了!关于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时期的米价——它关系到每一个人的日常基本生活——我们就没有任何资料。政府编制人口统计的数字,往往为了赋役的征收,所以这些数字是不是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总人口,也经常让历史学家猜测不已。以下讲述的,就是保留在片断资料中的元代商人、“烈女”、“节妇”、“孝友”和普通读书人的故事。

商人崔聚的故事。

崔氏本来是姜姓。姜太公之孙叔乙把封邑让给别人继承,自己跑到崔邑去居住,因以为氏。崔聚的上世是河北枣强人。北宋末遇水灾,六世祖徙家阳丘(在今山东),就在那里占籍。世代以商业致富,名着乡里。崔聚的曾祖和祖父之名已佚失,父名泉,有四子,崔聚为长子。他天质博厚,有才干,懂交际。小时候正好是金末丧乱之际,家中的财产损失殆尽。入元以后,崔聚已成人,于是以长子身份担当起重振家业的重任。他经营商业的原则,是以信用诚义为本,买卖交易灵活多变,坚持勤俭之道。不论寒暑昼夜,他都兢兢业业地盘算货物的进出有无,从来不懈怠。南宋灭亡后,崔聚更把贸易范围扩大到湘湖之间,因此家赀钜万,在当地没有比他更富有的人。

家业既已丰饶,崔聚做人更加小心谨慎,和气宽厚,以诚德责己。借贷钱银与人,如果是贤人韵士,常常不收利息;遇到贫穷还不起钱的,干脆把借据销毁,不再讨还。有断炊之家,连忙去给济,生怕帮助晚了。乡里的人户都知道他的德行。

崔聚有五个儿子。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于是把家产平分,每个儿子都给一份,叮嘱他们不要使产业败落。他自己则拿着拐杖,从容拜访亲友,“尽东阡北陌之乐”。他在80岁上死去。

以上就是记载崔聚行迹的一块“先茔碑”所提供的关于他的全部内容。他经营的到底是什么商业,从碑文中一点也看不出来。尽管写碑当时,连崔聚祖父的名字也已经无法考察了,但碑文却还是硬把这一家与殷商时代的姜太公孙子扯在一条血脉上。这两点都十分典型地反映出元代社会的精神气质和风尚所崇。

商人的活动有时在诗歌中倒被描写得十分形象生动。元末明初人杨维桢有古诗《盐商行》:“人生不愿万户侯,但愿盐利淮西头。人生不愿万金宅,但愿盐商千料舶。大农课盐析秋毫,凡民不敢争锥刀。盐商本是贱家子,独与王家埒富豪。亭丁焦头烧海榷,盐商洗手筹运握。大席一囊三百斤,漕津牛马千蹄角。司纲改法开新河,盐商添力莫谁何。大艘钲鼓顺流下,检制孰敢悬官铊。吁嗟海王不爱宝,夷吾瘛之成霸道。如何后世严立法,祗与盐商成富媪。鲁中绮,蜀中罗,以盐起家数不多。只今谁补货殖传,绮罗往往甲州县。”

商人长年在外奔波。把妻子独自留在闺阁。商妇之怨不轻于征妇。杨维桢又有《商妇词》云:“荡子发航船,千里复万里。愿持金剪刀,去剪西江水。”要用剪刀把江河剪短,好让在外行商的丈夫早日归来。商妇的离怨又是何等深刻啊!

“烈女”和“节妇”的故事。

胡烈妇,渤海刘平的妻子。至元七年(1270),刘平当戍枣阳(在今河南),用车子装载了家人、行装共行。夜晚宿于沙河(在今河北邢台南)旁。突然蹿出一只老虎,衔了刘平逃去。胡烈妇惊醒过来,连忙追上去,抓住老虎的一条腿不放,高声叫车中的儿子取刀杀虎。老虎死,她扶持刘平到附近城镇求医,因伤势太重,终于没有救活。胡烈妇受朝廷旌表。远近闻名。时人多以“胡烈妇杀虎”为题作图。又有人题诗于图上曰:“丈夫不作屠龙举,健妇能成刺虎威。试看五行参运化,二阴(当指胡烈妇及其小儿)何盛一阳微!”

古代风景画鉴赏霍家有两个媳妇,分别来自尹、杨两户,夫家是郑州人。至元间,尹氏的丈夫霍耀卿死了。婆婆要尹氏改嫁。尹氏说:“妇人的德行只有贞节。再嫁而失节,我不愿意这样做。”婆婆问她:“世上的妇人,丈夫死了都要改嫁。人们并不以为她们有什么不对。为什么只有你觉得可耻?”尹氏回答:“人的志向本不相同。我只知道要按我自己的志向去做而已。”婆婆也就不再强迫她。后来霍显卿又死了。杨氏担心婆婆会叫她改嫁,抢先对婆婆说:“我听说妯娌之间就像是兄弟,应当互相敬爱。现在您的大房媳妇守寡没有离开,我可以独自离家吗?我愿意与她一起共修妇道,终生侍奉婆婆。”婆婆说:“你如果真能这样做,我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于是她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20多年。这件事被上奏朝廷,受到政府的旌表。

只鲁花真,蒙古人。26岁时,她的丈夫忽都病死,发誓不再改嫁,奉养婆婆,超过25年。婆婆去世后,尘衣垢面,不事修饰,终身守在建于墓旁的陋屋里。至元间受到朝廷的表彰。

冯淑安,字静君,出身大名官宦之家,被山阴县(今浙江绍兴)的县尹李如忠娶为继室。李如忠的前妻是一个蒙古族女子,生一子名任,才去世不久。大德五年(1301),李如忠病重,对冯氏说:“我很快就不行了。你怎么办?”冯氏引刀断发,誓不改嫁。李如忠死后两个月,她生下丈夫的遗腹子,取名李伏。李如忠和他前妻的族人都在北方。听说李如忠死于任上,留下很多遗产,两家一起赶到山阴。冯氏正在大病,他们乘机把李如忠的赀财和蒙古族母亲生的李任带回北方去,撇下冯氏母子和李如忠及其前妻的灵柩。冯氏没有与他们计较,只是面对“一室萧然”早晚哭泣,邻里惨不忍闻。以后她卖掉陪嫁的衣妆,勉强把两人的灵柩浅埋在蕺山(在今绍兴附近)下,带着李如忠的遗腹子住在搭建于墓旁的小屋里。这时她只有22岁。身体虚弱,苦自砥砺,靠做女师儒授徒维持生计。父母听说后来探视,舍不得她孤苦零丁,劝她改嫁。冯氏爪面流血,不愿答应。这样过了20年,才凑足钱把李如忠灵柩迁葬到汶上老家。齐鲁地方的人听说她的事,莫不叹息。

李顺儿,许州(今河南许昌)儒生李让的女儿,生性聪慧,能读经书。至正十五年(1355),她18岁,未嫁在家。红巾军攻陷钧州(今河南禹县),离许州很近了。李让对妻子说:“我家世代知书达礼,现在这个女儿要连累我们了。”女儿听见父亲的话,哭着说:“父母尽管去逃难,不要为我担心。”她立即跑到后园自缢而死。

陈淑真,富州(今江西丰城)人陈璧的女儿。陈璧是一个很老实的儒生。陈淑真七岁能诵诗鼓琴。元末,一家人避兵于龙兴(今江西南昌)。至正十八年(1358),陈友谅军进攻龙兴。陈淑真见邻人仓皇来告变,乃取琴坐在窗下弹起来。曲终流着眼泪说:“我从此再不能弹琴了!”父母听了很惊异,问她是什么意思,陈淑真说:“城被攻克以后,我一定会遭到侮辱,不如趁早死。”次日陈友谅军进城。陈家寓所临近东湖,陈淑真投湖而死。

周如砥,女,19岁,未嫁。至正二十年(1360),乡民乘天下大乱,揭竿而起。周如砥父是新昌县(在今浙江)衙门中的典史,与女儿一起到县城西面的客僧岭避难。女儿被造反的人俘执。领头的说:“我还没有娶妻,就拿你作妻子吧!”周女说:“我是周典史的女儿,死就死,怎么能答应你?”于是被杀死。

《元史·列女传》记录了100多个妇女的事迹,用几乎相同的笔调讲述她们年青守寡,或在元末乱世中恪守贞操而慨然自杀或被杀的“烈节”。中国中世纪后期严重摧残妇女的两种恶劣习俗,即缠足和丈夫死后不许再嫁,都在元代,尤其是元代江南开始逐渐流行。官方意识形态通过旌表褒谥的阴险手段,把残酷的“礼教”内化成越来越多的妇女自觉的要求,再利用她们的行为催发一种无形而强大的社会压力,渐渐把绝大多数妇女驱入痛苦的深渊。元代“节妇”的故事,只能是一部当时妇女的血泪史。

《元史》有《孝友传》两卷,用来“劝奖”、“事亲笃孝”、“居丧庐墓”、“累世同居”、“散财周急”等等“善俗”。这些“善俗”中间,当然沉淀着可以为现代民族精神的再建设进行创造性转换的积极因素,但它们强调吞噬个人和个性的宗族权威和父权,用死的拖住活的。所以这种“善俗”,即使在当时,也往往流于虚伪做作;在今天看来,更未免有些怪诞、悖情甚至不必要的残酷。

张闰,延安延长县(今属陕西)人,隶属于汉军军籍。一家已经历八代而不曾分过家。家庭成员有百余口,互相没有闲言碎语。每天都令未出嫁的闺女和入门的媳妇们各聚一室做女红;完成的,收贮在同一库房里,各小家庭都没有私蓄。幼童啼哭时,凡有乳的妇人谁见到就由谁抱哺。嫁入的媳妇回娘家省亲,留下儿子,也由大家一起哺乳,不问是不是亲生的。儿辈也往往不知道谁为生母。张闰在哥哥张显去世后,把家事全部托付给侄子张聚。张聚推辞说:“叔叔是父辈,应由叔叔主持。”张闰则说:“侄子是一家长支的后裔,应该由你来主持。”互相推让了很久,最终交给张聚。官绅大户听说张闰家的事迹,都自叹不如。至元二十八年(1291),得到朝廷旌表。

孔全,毫州鹿邑(今属安徽)人。父亲孔成病,孔全割下自己的股肉为父亲进补,使他痊愈。后来父亲死了,孔全居丧尽哀,在墓边搭棚守墓,亲自背土为父亲堆坟,每天背60次。因为风雨不能满数,等天晴后补足。为此三年,堆起广一亩、高三丈多的坟堆。

张子夔,安西(今陕西西安)人。父死,每天夜半以背负土。用手肘、膝盖触地,匍匐到墓葬父亲的地方,筛细土为坟。

李鹏飞,池州(今安徽贵池)人。生母姚氏是父亲的妾室。为正妻不容,把她改嫁给一个姓朱的人。李鹏飞年幼不知情,19岁时知道了这件事,思念生母,心情哀痛。于是立志学医救人,希望积功德,早日见到母亲。走访了整整三年,才在蕲州罗田县(今属湖北)找到生母。这时朱家正在生流行病,李鹏飞就把她接回到自己家中奉养,很久以后,才重新送回朱家。从此时常渡江去探视。母亲死后,他总是在祭扫时节带子孙去祭墓,终生如此。

哈都赤,大都固安州(今属河北)人,天性笃孝。从小失去父亲,乃全力奉养母亲。母亲生病,医治不痊。哈都赤取下自己佩带的小刀,磨得十分锋利,拜天哭泣,说:“慈母生我不容易,今天我要捐身报答她。”于是割开左胁,取肉一片,作成汤羹让母亲吃。母亲说:“这是什么肉,会这样甘美?”几天后,她的病就好了。

赵一德,龙兴新建(今属江西)人。至元十二年(1275)元军伐宋,被俘至大都,为郑留守的家奴,历事郑家三世。至大元年(1308),他对主人郑阿儿思兰及其母亲说:“一德自从离开父母,幸得保全生命依附门下,已经30多年。故乡万里,还没有回去省视过。虽然思念父母刻骨铭心,从来不敢说。如今父母都老了,如果有什么不幸,我就永远要作天地间不孝的罪人了。”说着伏地而泣,站立不起来。阿儿思兰母子都被他感动,准许他回家,为期一年当归。

赵一德回到家里,父、兄已经死了,只有母亲还在,已经80多岁。他择地把父兄的棺木下葬,想稍多留几日奉侍母亲,又怕得罪使主,于是如期回到大都。阿思兰母子感叹说:“他是一个低贱的仆隶,还能这样守信,我们能不成全他的孝心吗!”立即毁掉文契,释放他为良人。赵一德正准备回家,阿思兰以冤罪被处死,家里遭抄籍。奴仆们纷纷逃散。赵一德奋然挺身说:“主家有祸难,我怎么能像陌生人一样!”他留在大都不走,与张锦童一起到中书省诉冤。事得昭雪,抄没的财产都发还了,阿思兰母亲对赵一德说:“我们被抄家时,亲戚不相顾,只有你冒险为我们讨回冤枉。疾风知劲草,在你身上看到了。我家产业于丧尽后得复还,都是你出的力。我应当怎样报答你?”于是分肥田美宅给他。赵一德说:“我虽然是一个低下的人,但绝不是为图利才这样做的。因为伤心使主无罪被诛,所以留下来报答他。如今老母80多岁,可以回去侍养她,使主对我的恩赐已够厚了,还要田地房屋做什么?”不受而去。皇庆元年(1312),朝廷旌表他的家门。

第十章

一般读书人的故事。

至正八年(1348),从全国17处乡试中选拔的200多名“乡贡进士”,集中在大都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这一届会试的左榜第一名(元朝科举考试分左、右两榜发表,右榜为蒙古、色目人,左榜为汉、南人)王宗哲,乡试时即为所在考场第一名,以后殿试又是左榜第一名,所以被人称为“三元”。王宗哲自己没有想到,他这个元朝十六科中惟一的“三元”,却是因为考试官冤屈了另一个叫王伯恂的考生才做成的。原来判阅会试的试卷时,考官中有一个人对王伯恂的答卷特别满意,说:“此人是天下奇才,应该列为第一名。”但王伯恂是一个“南人”,考官中另有人主张,不宜让南人居第一位,想把他置于第二,而且预先为他留出了第二名的位子。但主张“宜置第一”的那个考官不肯让步,说:“我们评判考卷,只能以才能文学决定高下,怎么可以分南北籍贯呢?要把他置于第二,我宁可不取录他。”互相争论了好几天,始终没有一个结果。发榜的日期迫近,主考官只好另选别人来补足第二位的空缺,王伯恂竟然因此而落选。发榜以后,考官们自己也觉得不公正,互相谴责;被取录的士人都感到愧对王伯恂;落榜的人们也纷纷为他慨叹不平。

鲁钝生,其名不详,江南某地人。六岁喜爱读书,每日记诵万余言;10岁会写古诗歌;成年后专攻《春秋》经学。他的外貌奇古,被人以为是畏兀儿人。他笑着说:“假若我出身西域种类,只需花一天的时间写卷子,就能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右榜第一人。”只可惜他生在江南。因此以孤独高洁的行为落魄于湖海之间,随心所欲,自暴自弃。浙江的廉访机构曾经辟用他为书史。鲁钝生深不以为然,手抱文书对大官说:“这不是我的本行,也不是我的志向所在。”乃辞职而去。这时候东维子杨维桢正在浙西等地教书,鲁钝生与他同游天目山。他酒后必歌诗、写字、画画,直至尽兴。鲁钝生性刚直,容不得别人的过失,经常当面责斥之;人有一善,必也称道不止。晚年着书,自号“金马子”。有《太平万言书》。某年忽然从葛峰往访杨维桢,说:“我要像太史公一样去周游名山大川,如果遇到伟人问我是谁,我懒得自我介绍。请你为我写一篇传记。”杨维桢于是为他写了那篇颇为有名的《鲁钝生传》。红巾起义与元朝的灭亡“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陶宗仪:《辍耕录》

石人一出天下反元顺帝在位的三十六年(1333~1368),元朝政治进入一个危机迭起的时期。这时候,蒙古和色目上层的观念意识和文化,越来越全面地受到汉文化的影响。漠北军事贵族对中央政府和漠南政治的干扰程度大为削弱;朝廷中虽然出现很多派别,但他们表达不同的政见、维护各自小集团的权益时,所用的差不多却全都是儒家的观念和语言。但是,元朝上层集团为汉文化所浸润,并不意味着他们种族意识的消解;相反,北族统治上层在观念意识上为汉文化所全面涵化的初期,经常伴随着某种强烈的种族本位的政治倾向。号称“小尧舜”的金世宗和清朝“十全老人”干隆在位的时期,就都发生过同样的现象。元朝中、下级官僚的腐败在顺帝朝已达到极其严重的程度。地方官公开勒索的花样百出。下属初次参拜要奉“拜见钱”,每逢时令佳节要讨“追节钱”,生辰有“生日钱”,公务过手要“公例钱”,送往迎来要“人情钱”,拘追人犯要“赍发钱”,审理诉讼要“公事钱”,没有事情白要叫“撒花钱”“撒花”是波斯语的译音,译言礼物),勒索的钱多叫“得手”,得到一个富裕地方的官职可以肆行敲榨叫“好地分”。连监督吏治的廉访司官员也污浊不堪,民间把他们看作“与贼不争多”(与贼没有多少差别)。进入汉地的世袭蒙古军官只会饮酒食肉,双手不知道怎样操执槊戟,临战时一见敌手就先自溃乱;色目军队的战斗力也严重衰退。所以小股的反政府武装,常常可以横行郡县,如入无人之境。在一个种族关系非常敏感、而统治者的吏治和军事机器又十分衰败的时期,元朝统治产生并发生全面危机的可能性也就极大地增长了。

元顺帝顺帝即位后的前八年,基本上是权臣伯颜擅政的时期,社会矛盾日趋尖锐。后至元六年(1340),顺帝用政变式的手段废黜伯颜,起用脱脱实行“更化”。至正四年(1344),脱脱以身体不适、“年月不利”请辞十七次,获准;又于至正九年复相。1340年代,元朝的政局稍见平稳,但政府面临的两大难题却有愈演愈烈之势。其一是金融危机。至正前期,钞币的含银价值跌落到元初的二十分之一。国库空虚,靠印钞填补缺额,引起持续的通货膨胀。市场上伪钞流行,法律对印造伪钞惩处虽重,仍有非常多的人为获暴利而甘冒风险。二是黄河水患。黄河中上游的雨季洪峰把大量泥沙夹带入河,中下游的河床遂因日积月累的泥沙淀积而逐渐抬高。为迫使河水伏槽,历代都被迫沿河筑堤。到了元代,河患区北岸河堤已高出地平面三四尺,南岸更高出八九尺。至正四年(1344)夏天,黄河相继在白茅堤(在今河南兰考东北)、金堤北决,从白茅堤以东到今微山湖以西,北至东平路的汶上(今属山东),大片地区遭受水患。至正八年正月河再决,冲入运河,不但危及从南方通向大都的物质供应生命线,而且可能冲没分布在济南、河间两路的几十个盐场,威胁到元政府赋税来源中最重头的盐税收入。水患所至,疫情蔓延。百姓流离失所,死者满路,生者“为鬼非鬼,为人非人”。脱脱复相以后,决意铤而走险,明知“事有难为,犹疾有难治”,仍“必欲去其疾”。

至正十一年(1351),脱脱力排众议,同时实施变钞和开河两大行动。元政府发行“至正中统交钞”(即在原来设计的中统交钞钞面上加盖“至正交钞”字样)和铜币“至正通宝钱”,与历代铜币一起流通,以发行的新钞来对折贬抑民间行用的至元宝钞价值,从而弥补入不敷出的财政困难。新钞发行不久,便如纵火止燎,引起恶性通货膨胀。在大都用新钞五百贯还买不到一斗粟。很多地方干脆恢复以物易物的古老办法。变钞完全失败,民怨沸腾,严重损害了元政府的合法性。与变钞同时开始的治河工程由贾鲁主持,动员人力近20万,历时六个多月。工程采取新开“引渠”和疏浚故道结合的方法,修整自白茅决口以南不远的黄陵岗起、东南至虞城(在今河南虞城北)县境的哈只口一段水道,又开减水河以分其水势,再堵塞白茅堤决口,将呈扇状北摆的河道勒回它的南线干流,东行至清江(在今江苏),夺淮入海。由于这次工程,黄河中下游水患区在此后数年间没有发生大的决口。贾鲁治河本身,应当说是收到一定的积极效果的。

虽然在参加治河之役的10多万民工中似乎没有酿起大的变乱,但开河一事,却成为黄陵岗南千里之远的白莲教徒以“挑动黄河天下反”来动员反元武装起义的一个契机。

白莲教是渊源于佛教天台宗和弥陀净土宗的一种民间宗教。它得名于东晋慧远(334~416)在庐山创立的白莲社。正式成为一个教派,则始于南宋绍兴(1131~1162)年间的昆山僧人茅子元。在佛教中国化的最后一个阶段即隋唐时期,虽然形成了若干探求精深的教理奥义的中国佛教宗派(如华严、天台、法相、三论、律宗等)。社会影响最深刻的却是带有极大世俗倾向的禅宗和弥陀净土宗。禅宗在士大夫中间最受欢迎;净土宗则拥有最多的社会下层信徒。所以当时流行“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的说法。

佛教主张一切皆苦。一个人如果不能在生时靠修行证得涅盘,那么死后就会重新堕入“六道”(即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间、天上)轮回的苦海。但要修成正果又是很难的。弥陀净土宗恰恰为那些还不能成佛,又害怕掉进六道升沉苦海的人们提供了一个进入“中间站”的方便法门:只要在世时愿意常念“阿弥陀佛”名号,那么在死后便可由阿弥陀佛“接引”,到他掌管的那一方净土世界去。那是一个无上美妙的幸福世界,人在那里不再会“退转”到六道之中,可以安心修行,直到成佛。往生净土甚至变成了比成佛更有吸引力的一般中国人追求的理想归宿。

这个大众化的教派以“普化”世俗信徒为宗旨,以不出家的职业传教人为中坚,所以很快变成一个庞杂的信仰体系。在元代白莲教中,融合了“弥勒下生”的劫变观念(即“未来佛”弥勒将把人类从他们陷入的“末世”状态中解救出来),摩尼教的“明、暗二宗”说(即世界有明、暗两大势力,代表明的“明尊明王”将最终战胜黑暗,指引人类社会走向光明的极乐世界),以及五公符、推背图、驱妖的血盆、异端天文图书等各种民间巫术的“左道乱正之术”。白莲教在比较平缓的社会环境里长期以非暴力的形式活动着,有世袭教主、成文经典和独特的仪轨。一旦社会动荡不安,和平传教的系统也就有可能被很方便地用作从事暴力反抗的动员。弥勒劫变的观念在这种场合显得尤其有用。点燃了元末民众暴动烈火的韩山童就用“弥勒佛下生”和“明王出世”来作社会动员的旗帜。

韩山童出身在河北栾城的一个白莲教世家,祖父韩学究曾因组织白莲会“烧香惑众”,被强行迁徙到广平永平县(在今河北永平县东南)。韩山童继承祖业,成为河南、江淮地区很有势力的一个堂主。至正十一年春夏间,元廷要治河的消息传来,他们决定利用这个时机公开发难。乃凿石人,面上只开一眼,背上刻“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字句(一作“石人一眼,天下四反”),预先埋在黄陵冈、颍水(今颍河)上的界沟(在今安徽界首)等地点,并且散布民谣说:“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黄陵冈的石人出土,大概至多引起工地人心的一时骚动。界沟石人则当由韩山童指使的人掘出。只眼石人,再加上开河之役已经启动,算是应了民谣里的两兆。

于是韩山童在同年四五月之际纠合杜遵道、罗文素、刘福通等,聚众3000人于颍州颍上(在今安徽),杀黑牛白马,誓告天地,宣布起义。但他们还来不及采取任何军事行动,就被闻讯前来袭击的元地方武装驱散,韩山童被颍上县官擒获处死,妻杨氏、子林儿奔武安(今属河北)。突围而去的杜遵道、刘福通等集合散众,攻占颍州(今安徽阜阳)。起义军头裹红布,故号红巾军,或红军;又因为其中很多人信仰白莲教,烧香拜佛,所以又号香军。元廷派6000阿速军马偕汉军驰赴颍州镇压。阿速兵将领在阵前眼看红巾军势大,便扬鞭大叫“阿卜!阿卜”!(阿卜,突厥语。意为“赶快”,此即赶快逃跑之意)元军溃败。杜遵道、刘福通等人相继攻占颍水和淮水之间的诸多州县,势力北至距黄河南岸不远的毫州州治(今安徽毫县),兵马发展到10万之多。

韩山童部颍州首难的成功,很快在几乎整个江淮、江汉流域激起白莲教徒众的广泛响应。各地揭竿而起的人马虽然彼此不相统属,但都以“红巾军”为号,推波助澜,互为呼应。其中最重要的,有以下几支。邳县(在今江苏邳县北)人李二(又称芝麻李)与赵均用、彭大等于至正十一年八月攻占徐州,拥众10万,势力逐渐扩大到黄河(今废黄河)与淮水下游之间各州县,北达黄河(今废黄河)以北之丰、沛(今江苏丰县、沛县),南至淮水以南的安丰(今安徽寿县)。同月,潜伏于江淮间的南方白莲教“祖师”彭莹玉重新起兵淮西,率部南下,与差不多同时起事的麻城(今属湖北)人邹普胜、罗田(今属湖北)人徐寿辉会合。十月,徐寿辉部由蕲州(在今湖北蕲春南)攻克蕲水(今湖北浠水),建都于兹,国号“天完”,在“大元”两字之上加“一”、“宀”,表示要克定元政权。徐寿辉为帝。天完政权遣兵四击,势力浸润自黄冈(在今湖北)以西、江陵(在今湖北)以东的长江北岸和汉水下游两岸各地;彭莹玉所部并深入江西,转战今安徽、浙江、苏南广大地区。在今河南西部,王权(又名布王三)等人于至正十一年十二月举义,攻占了元南阳府境内的一大半城市,并进至河南府路(治今河南洛阳),称“北琐红军”。他们南面,则是至正十二年正月称兵的孟海马,占据元襄阳路及其西南邻郡的广大地盘,称“南琐红军”。定远(今属安徽)人郭子兴行动较晚。他在至正十二年二月底带几千人杀进濠州(在今安徽凤阳东北)。因为事先同颍州首领杜遵道联络过,一同起事的五个人都奉命称濠州节制元帅。他们与颍州红巾军之间在名义上有隶属关系。这些造反者的首脑,有的是白莲教的职业传教士;有的是富豪出身,如郭子兴、刘福通。徐州的李二家有一仓芝麻,饥荒时用以赈济饥民,所以有芝麻李之称,可见也是很富实的。起义首领中还有一些是走南闯北的商贩。徐寿辉和王权就都是贩布商人。

乘乱而起的,还有两个武装走私盐货的豪霸,即台州黄岩(今属浙江)人方国珍和泰州(今属江苏)人张士诚。方国珍较早被官府逼反,以后叛服不常,靠控制在手上的浙东海盗武装,向元廷邀官请爵,自霸一方。张士诚起义于至正十三年正月,部众都是苏北沿海盐场的官役户,先后攻占泰州、兴化、高邮,称雄苏北。并在次年正月称诚王,国号大周。这两支势力与白莲教和红巾军都没有什么联系。

自至正十二年起,元政府从最初受到的打击所引起的休克状态中缓慢地复苏,因此调兵遣将,分头进征各地的反叛。元军虽然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毕竟逐渐占据上风。除了长围濠州五月之久竟无功撤去外,到至正十三年末,元军在各个战场上差不多已将红巾军各系都逼入绝境。至正十四年(1354)九月,丞相脱脱总兵号称百万,进征苏北的张士诚。十一月,元军大败张士诚部于高邮城下,遂将高邮团团围死,又分兵经略苏北其他城池。张士诚在高邮城中意志溃颓,“日议附降”。到十二月,元宫廷内党争的形势陡然变化,脱脱以“师老财费”、“曾无尺寸之效”被削去兵权。在诏书正式到达之前,脱脱在朝中的政敌担心他会拥兵对抗,所以先遣人到军中,声称诏书宣读之后,“不即散者当族诛”。因此一俟脱脱奉诏,百万大军,一时四散。张士诚得绝处逢生,而元朝从此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抑制死灰复燃的燎原大火烧遍大江南北。“小明王”的盛衰元军高邮之溃,使转入低潮的红巾军各系顿时压力大减。至正十五年(1355)二月,杜遵道、刘福通迎最初出逃武安的韩山童妻杨氏和儿子韩林儿于砀山(今属安徽)夹河,在毫州(今安徽毫县)建国,国号宋。年号龙凤。韩林儿称帝,又号“小明王”。鹿邑之东的太清宫被拆毁,木料用于替小明王盖建宫殿。杜遵道、盛文郁为丞相,刘福通次之,为平章政事。杜遵道曾在大都枢密院里做吏职,见过世面,从颍上举义时就是韩山童系最核心的人物。这时他与韩林儿的母亲“皇太后”杨氏又有很不寻常的关系,所以对刘福通颇有一点颐指气使的架势。他是文人,手中没有兵权,要想“专权”,又不知道笼统人心,只能是自取败亡。大概在下半年,刘福通设伏兵击杀杜遵道,自己做了丞相,又加封为太保,从此成为宋政权中的第一号实际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