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年,大魏早已是江山改换,全然一新,新扩张的疆土远达西边的大漠之界,百姓和朝臣们对楚玄的认同与拥戴早已成为了他稳坐那张龙椅的最大保障。纵然上皇此时回到金陵城,也是动摇不了楚玄统治下的新朝。
上皇的车驾于十一月初一的傍晚回到金陵城,车驾自金陵城东城门入城,行至外城门时,上皇悄悄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向着城门处看了一眼,就见内务总管李德安带了几名内侍和御林军等在城门外,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前来迎接,整个城门冷冷清清。
上皇收回手,自嘲地笑了笑,谁都清楚自己在此时该表明的立场,跟红顶白,人走茶凉本是常情,就算他曾经身为帝王也不会成为例外。
“臣李德安参见上皇,奉皇上之命,迎上皇回宫。”李德安的声音传入车中。
“嗯。”上皇淡淡地应了一声,就听见李德安在马车外吩咐着御林军护送车驾入城,马车过了内城东门再慢悠悠地向着皇宫方向去。他有几分疲惫地闭上了眼,忽然听见马车外有笛箫之声幽幽合鸣,不知是谁哀伤在唱:“……是寡人昧了他誓盟深,负了他恩情广,生拆开比翼鸾凰。说什么生生世世无抛漾,早不道半路里遭魔障……”
他一怔,忍不住侧耳细听,那歌声曲声隐隐约约,随着马车的前行越来越近。
“……恨寇逼的慌,促驾起的忙。点三千羽林兵将,出延秋,便沸沸扬扬。甫伤心第一程,到马嵬驿舍傍。猛地里爆雷般齐呐起一声的喊响,早子见铁桶似密围住四下里刀枪。恶噷噷单施逞着他领军元帅威能大,眼睁睁只逼拶的俺失势官家气不长,落可便手脚慌张……”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那一夜的埋玉之伤,那一夜的香消之痛,在一年后的今日,在这哀伤的曲声中,全数涌上了心头。
“……恨只恨陈元礼呵,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谜家延延挨挨的望;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更排些戈儿戟儿,不哄中重重叠叠的上;生逼个身儿命儿,一霎时惊惊惶惶的丧……”
“这是哪里在唱《长生殿》?”他忍不住出声问行在车外的李德安。
“回上皇的话,前面是家酒楼,大约正在唱堂会。”李德安在马车外回答,“要不,臣派人去让他们别唱了。”
“过去看看。”他却是道。
“是。”李德安领命之后,立刻吩咐马车改道那家酒楼门前停下。上皇掀了车窗帘向酒楼里看去,就见大堂之中搭着一个戏台,正唱着《长生殿》里的一出《哭像》,有一人龙袍长髯扮着唐明皇作哀哭状,“……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的我形儿影儿,这一个孤孤凄凄的样。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
上皇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那戏台上痛心疾首的帝王,听他声声在唱:“……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啊将他轻放……”
逝去佳人的音容笑貌在记忆里缓缓浮现,那一频一笑,举手抬足,仿佛就在昨日,似乎就在眼前。
戏台上,那帝王还悲声在唱:“……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
他惨然地笑了一下,只觉得有一种钻心的痛蔓生在心间,只因他心知纵然时光倒流,再回到“埋玉坡事变”那一夜,他依旧会怯懦。他一直都知道他爱自己远胜一切,可那无法阻止的愧疚注定要吞噬他余下的时间。
“……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伏!”那戏台上的帝王再度悲哭,“我那妃子呵,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走吧。”他对恭敬地立在马车旁的李德安道。
“是。”李德安抬眼仔细看了上皇一眼,却惊讶地看见上皇的头发竟已全白似雪,凄苦的纹路漫漫横生在他颊额上,东海行宫不过一年,他却似苍老了十年。就见他最后看一眼戏台上那再如何悲痛却依旧独自活下来的帝王,放下了手中的车窗帘。
夕阳西沉,浓厚的乌云在十一月初的寒风中漫卷而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整座金陵城变得朦胧,仿佛弥漫着一层轻薄的灰。马车在这朦胧之中再度启行,在滚滚车轮声中驶向那座冰冷浮华的宫殿。空冷的长街上只余那悲凉的戏词仍飘荡在寒风里——
“……热腾腾宝香,映荧荧烛光,猛逗着往事来心上。记当日长生殿里御炉傍,对牛女把深盟讲。又谁知信誓荒唐,存殁参商!空忆前盟不暂忘。今日呵,我在这厢,你在那厢,把着这断头香在手添凄怆……”
“……碧盈盈酒再陈,黑漫漫恨未央,天昏地暗人痴望。今朝庙宇留西蜀,何日山陵改北邙。寡人呵,与你同穴葬,做一株冢边连理,化一对墓顶鸳鸯……”
***
前日方下过一场大雪,梨园里放眼皆是皑皑雪色,楚玄回到金陵城之后,突然下旨将查封的大墨府赐给了芙蓉班。芙蓉班就将大墨府与梨园相邻的那道高墙拆除,两府并为一府,又拆掉了原大墨府花园里的几处房屋,新建了一座大戏楼。这座红漆琉璃瓦的大戏楼里正有阵阵曲声传出——
“……宿耻消除。烟尘扫空。笑十年埋没英雄。从教泽国息边烽。且喜天山早挂弓。湖南月。海北风。昔年曾送过江东。旌旗整。鼓吹雄。长歌今上馆娃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