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调越急促,声音越高亢,面目越是狰狞便越是掩饰不住她话语中的外强中干。就算快乐,那也只是扭曲的,是一种永远达不到终点的痛苦。而那种痛苦将伴随她一生不得解脱。
墨紫幽已掀了门帘走出屋去,蒋兰青独自一人瞪着那摇摆不定的门帘喘着粗气,终却只是泪流满面地颓然坐倒在那块金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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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庄园后院靠后之处一间灰色的砖房里,墨老夫人依旧是那幅眼歪口斜的模样,仰面躺在透着一股霉味的被褥上瞪着灰扑扑的横梁发呆。
原先在大墨府里,就算是墨越青出了事,但府中下人该伺候她也还是得照样伺候,每日会帮她翻翻身,防止她生了蓆疮。可搬到这庄园里之后,她就被扔在这终日晒不到阳光的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除了一日三餐,根本无人来照管她。有时她失禁弄脏被褥,往往要到第二日才有下人骂骂咧咧地来处理。
时间一久,她背上就生了好几块蓆疮,流出的脓血与被褥粘在一起,每每到换被褥时,那些下人都是毫不留情地直接将粘住的被褥从她身撕下来,连带也撕开了她背上蓆疮的创口,痛得她满身冷汗却是叫不出声来,只能用不成调的声音痛苦呻、吟。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墨老夫人看着那根横梁想,她唯一可作依靠的长子今日便要被处死了,她的长孙如今也自身难保。她为蒋家人苦心谋算,甚至不惜与墨越青翻脸,可如今那些人却是全都以蒋兰青那个忘恩负义的丫头马首是瞻,对她不管不顾。她再无什么人可以稍作指望。
她这般年纪自然早早设想过自己的晚年,那时墨越青在朝中风头正劲,前途无量,后来更是当上了首辅,而她身有诰命。她原以为自己会春风得意地度完余生,然而以诰命夫人身份风光大葬。却不想,如今她竟会落到这般猪狗不如的地步。
破旧的屋门被人打开,有一丫环的声音在说,“姑娘等一会儿,奴婢们去将屋子收拾一下,你再进去吧。”
屋外有墨老夫人极为熟悉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便有几个丫环捂着口臭进来,一脸厌恶鄙夷地看了她下身被褥上那些引得苍蝇乱飞乱爬的脏污一眼,一人去开窗透风,燃香驱除这屋中恶臭之气。另外两人一个用力将她翻过身,另一个如同往常一般将那被她弄脏,被脓血粘在她创口上的被褥毫不留情地一把撕扯下来。背上那几大块蓆疮的伤口立刻汩汩地冒出脓血,伤口传来的疼痛极乎令她因痉挛而晕眩。她痛得想挣扎,想尖叫,想呐喊,奈何她那因中风而瘫痪僵硬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她唯二能作出的反应,便是全身因疼痛而震颤,还有眼角那克制不住流出的泪水。
在屋中一切都处理干净,臭气也暂时掩盖住之后,那三个丫环立刻退了下去,墨紫幽缓缓走了进来。她的姿态一如从前的淡然,神情依旧从前的平静。墨老夫人那已日渐浑浊的双眼一亮,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无论墨紫幽再如何向着墨云飞和封夫人,自己到底也是她的祖母,见她沦落如此地步,墨紫幽总不会坐视不理吧?
墨老夫人努力动着自己那张歪斜的嘴,一边流着恶心的津液一边发出吚吚嘎嘎的声音,始终不成语句。可她那期盼企图的神情却越发明显得可笑。
“伯父死了。”墨紫幽却是淡淡道。
墨老夫人一楞,继而又吚吚嘎嘎地说了一段无人明白的话语。
“是我亲自送去的鸩酒。”墨紫幽并不在意墨老夫人在说什么,她站在床边,俯视着床上那眼歪口斜的老太太,俯视那发霉的被褥,还有墨老夫人后背渗出的鲜血。倘若是一个外人看见墨老夫人如今情形,多半是要同情的,可墨紫幽看着如此凄惨的墨老夫人,半点也起不了怜悯之心。她道,“我知道当年我爹是因何死的,我也知道当年是谁对我娘下了手。”
只这一句,墨老夫人眼中那可笑的期盼就熄灭成灰烬,她瞪着眼睛看着墨紫幽,动着嘴吚吚嘎嘎地想问,所以你是来找我报仇的?那么杀了我吧!现在便杀了我,让我从这猪狗不如的日子里解脱!
“祖母,你大约听说了是墨云天和蒋兰青对你下的手。”墨紫幽微微弯腰,轻声道,“但其实都不是,对你下手的是你最重视的嫡孙女墨紫冉。可惜,她为了自身前程竟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嫡亲兄长为自己顶罪,不肯自首。也毁了你最疼爱的孙子。”
墨老夫人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墨紫幽看,墨紫冉是她看着长大的,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很清楚。那自私又毫无头脑的墨紫冉哪里来的算计和胆量对她下手?更何况那时墨紫冉那么想嫁给楚烈成为秦王妃,如何会在大婚之前对她下手,要是事情败露墨紫冉的一生不就全毁了。
“你猜的对,墨紫冉自然没有那样的头脑和本事算计你,”墨紫幽微笑起来,“指使墨紫冉的是蒋兰青。蒋兰青背后的人是我。”
墨老夫人的全身又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凸起,充血般发红,若是此时她可以咬牙,她大约会恨得将满口牙齿全都咬碎,连血带肉全喷在墨紫幽脸上。
“你杀了我娘,明知伯父利用我爹却不提醒,你还杀了伯母,我本该杀了你的。”墨紫幽直起身,唇角慢慢收敛,又恢复了平静的的神情,“只是我爹到底欠了你的养育之恩,所以我不杀你。我会让你活着,一直活着,就这样活下去。”
墨老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一滴眼睛从她眼角划过。她不再看墨紫幽,却又是呆呆地盯着那屋顶的横梁看。
那横梁为何如此远,若能近一点,再近一点——
墨紫幽抬头看了一眼那灰尘满布的横梁,转身向屋外走,“这是我爹欠你的,也是你欠了我父母的。”
屋中再度陷入安静,墨老夫人听见墨紫幽的脚步声在屋外渐行渐远,她感觉到自己背上创口流出的脓血洇湿了被褥,紧紧地帖在她身上。那背上的疼痛如万蚁噬咬,春时的冷风从敞开地窗子吹进来,冷得她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