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明又是一怔,他心知徐家人是因受徐淑妃和八皇子楚玉牵连才从北疆退下来的,若是楚玄带了他去北疆,落在皇上眼中难免要认为楚玄是在借着此次机会向徐家施恩,有拉拢徐家之意。
况且,皇上向来好面子,原先是他点头让徐家人从北疆退了下来,结果现在北疆一出事,就再次启用徐家人,实在是有点自打脸。
是以,他才不敢直接上门去找楚玄,反而是与徐太傅、叶阁老商量过后,来找了姬渊。
“我不敢承诺此战必定能胜,但若是此战败了,我就将自己的命留在北疆!”徐浩明咬牙沉声道,“姬班主,你也许不懂,那是我徐家人血战拼死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我叔父,我幼弟,我次子,还有无数将士都将性命与鲜血留在那片土地上。徐家人不能看着北疆落在戎狄手中。”
姬渊一时怔忡,又缓缓笑了。
徐家人又怎会真是明哲保身之辈,只是他们专注的从来不是权势争斗,而是国泰民安,是以当强虏入侵,国土被占时,他们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前世这个时候,戎狄也曾如今生一般突然集结重兵大举进攻大魏北疆重镇,可是就因为当时徐家人还在,戎狄丝毫不能踏入大魏疆土一步。可是今生,徐家人一退,北疆被韩忠和内阁换上了一群乌合之众,以北疆防卫之重,八个重镇居然只守住了三个,当真是国之奇耻大辱。
北疆的确需要徐家人。
“方才你说的这番话,还是直接说给成王听比较合适——”
***
楚玄到了姬渊的小楼时,就看见小楼外,姬渊一身白衣席地坐在假山花草间,朦胧的月华洒在他的容颜上,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在他双膝之上的桐木琴上。他低眉垂首,十指抚弦,悦耳如山泉的琴声自他指尖下流泻而出,回荡在这天地间。
在姬渊身前,墨紫幽穿了一身浅碧色的褶子,手持一柄象牙骨折扇,合着他的琴声婉转在唱,“……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注1】
她扮着那戏文里遍寻不找梦中情郎的悲伤女子,悠悠持着那象牙骨折扇,垂首挥袖,仰面四顾,伤心自怜。那象牙骨折扇上绘着几丛白色的野蔷薇,那野蔷薇图案在月光中朦朦胧胧,似真亦幻。
寻梦,寻梦,若能梦中觅得好时光,又有谁会留恋这满世尘嚣。
楚玄负手立于小楼之下,静静看着墨紫幽,有冰白的月光打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映得她一双眸子亮如繁星,那星光汇聚的明眸中却只映着那抚琴的白衣少年的身影。
“你这么晚让我来见你,不会就是为了让我来听墨小姐唱曲吧?”楚玄笑道。
“谁说是我要见你的。”姬渊微微抬起下颌,示意着小楼之中,“想见你的人在里面。”
楚玄看了小楼底层紧闭着的屋门一眼,却是没有多问一句,大踏步地走过去,推开屋门。在屋门开了的瞬间,他微微一怔,那一怔不是惊讶,反而像是一种了然,他有预感屋中之人一定会来找自己。
他回头看了姬渊一眼,姬渊也正抬眼看着他,月华流转在他们交汇的视线之间。他又回转头,步入屋中,屋门复又闭上。
姬渊随手抚着琴,目光却注视着那透着烛光的屋子,屋中烛光摇曳明灭,有私语阵阵隐隐传出,却又被墨紫幽那声声唱词给掩盖——
“……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迸着苦仁儿里撒圆。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她抬手执扇挥手,句到末尾把水袖一甩,抛于姬渊的琴面上。姬渊手下一顿,抬头看她,就听她淡淡问道,“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他今日的琴声,稍许失了往日的随性与洒脱。
“不,我只是有些自惭形秽罢了。”姬渊微微垂下眼笑。
方才,徐浩明的那番话震撼了他,让他生出满心的自愧不如之感。
那才是真正的国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