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家相约伐周的消息既然传到了沧州,就不可能不在最短时间被送往汴梁。大周皇帝柴荣闻听,勃然大怒。立刻就将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请入皇宫,共同商量应对方略。
他虽然在登基之时,得到了符彦卿、高行周、常思、冯道、白文珂等一干老臣的联手拥戴,但毕竟才只做了一个多月的皇帝,威信还远远没有竖立得起来,更无法做到像传说中那样一言九鼎。因此,情况刚刚由张永德介绍完毕,底下的文武官员,立刻就分成了水火不容的两大派。
符彦卿和高行周都已经返回各自的封地,武将自然由资格最老的常思为首,抆拳磨掌,要与来犯各路敌军决一死战。只要大周能将五家入侵者一一击败,就可以趁势发起反攻,北上燕云,南下吴越,西入巴蜀。即便再不济,也能逆势攻入太原,彻底解决掉刘崇父子这一路隐患!
而大多数文官,则以冯道为首,坚定地认为,先主郭威刚刚逝世,王峻和王殷的叛乱也刚刚平息,大周的元气尚未完全恢复,仓促与多路敌军交战,实乃下下之策。最好的选择是,分头送给辽国、孟蜀、南唐一些好处,令伪汉的谋划彻底落空。然后花费数年卧薪尝胆,积蓄实力,待国内百业俱兴之后,才可出兵先灭北汉,再图南唐、孟蜀;待将腹背之敌挨个消灭干净之后,再起倾国之兵,与契丹决一死战!
当然,也有个别文官如范质、吕余庆等,想法更倾向于常思。但与冯道、魏仁浦等老臣比起来,他们毕竟人微言轻,起不到任何作用。
同时,也有一些武将中的异类,如曹彬、李汉琼、郭进等,也认为冯道的提议更为稳妥。但是,与范质、吕庆余等文官一样,他们几个在常思面前,也属于小字辈。意见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双方的说法都有道理,彼此不能妥协。争论来争论去,话语中就带上了烟火味道。其中以杨光义的话,听起来尤为刺耳。“那刘崇老贼为了讨好契丹,以区区十州之地,每年就要向契丹人上供绢二十万匹,粮草生铁无数。逢年过节和契丹贼酋的生日,还得再额外增加一笔孝敬。我大周的疆域是伪汉的七倍有余,想让收买契丹人不出兵,岂不是得花费上百万贯才行?诸君口口声声说许以好处,许以好处,这上百万绢,谁又肯自家掏?还不是要搜刮民脂民膏!”
“可不是么?给契丹百万,给孟蜀、南唐、幽州一家二三十万,再加上沿途损耗,差不多就得两百万计。”大将王全斌也是个暴脾气,冲着冯道及其身边的人,一边笑一边撇嘴,“呵呵,从自家百姓头上刮来,再转手送将出去。这一进一出,恐怕有些人会吃得满嘴流油!”
这下,可是揭了太多人的短。自打后唐明宗以来,各朝各代,文臣武将,就很少有两袖清风者。包括大周,立国时间虽然短,太祖皇帝郭威虽然简朴到最后以纸衣瓦棺入葬,众文武大臣的宅院,却一个修得比一个富丽堂皇。特别是前枢密使王峻和枢密副使冯道的私邸,简直都是小一号的皇宫。内部陈设,甚至比皇宫里面还要奢华!
当即,吏部尚书,郑国公张昭就站了起来,颤抖着雪白的胡子,大声断喝:“竖子,岂能如此血口喷人?各部经手钱粮,都有账册,先皇在位时,每年也会派遣专人复核,不敢说每一笔进出都清清楚楚,至少其中九成九,都经得起查验!”
“是啊,做假账么,谁不会?”王全斌火气上来,才不在乎张昭的胡须是白色还是黑色,撇撇嘴,冷笑着还击,“不信咱们就核实各位的家产,谁家的田产宅院及库中所藏,如果也能进出有账,清清楚楚,并且总额低于十年俸禄之和,就当我刚才是在放屁!”
此话,比先前那句还要过分,顿时,如同滚油中落入了一滴冷水,掀起了剧烈的反应。非但绝大多数文官忍无可忍,甚至连一些武将,也都对王全斌怒目而视。
而那王全斌,却毫无自觉,继续冷笑着补充,“怎么,我说错了么,诸君谁的家产,都是清清白白而来?百姓供着尔等吃穿,供着尔等挥霍无度,先皇对尔等监守自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敌当前,尔等却不思拼将一死报效国家,却仍然琢磨着如何从老百姓头上搜刮更多的钱粮,然后截留好处自肥。尔等对外卑躬屈膝,拿钱不当钱。对内则残忍凶暴,敲骨吸髓。如此一群忘恩负义之辈,国家养尔等何用?还不如喂几条狗,好歹贼人来了,也能张开嘴巴汪汪几声!”
“你,你该死!”郑国公张昭被数落得眼前阵阵发黑,手指王全斌,哆哆嗦嗦地反击,“文官屁股底下不干净,尔等就干净了。论家产之厚,谁比得上你的老上司常克功?!”
“老匹夫无耻!”作为常思的心腹和弟子,杨光义怒不可遏。一个箭步跳到张昭面前,拳头高高举起,“我师父的家财,都是放钱吃利息而来,比你等清白得多。”
“郑公,请慎言!”唯恐杨光义当着柴荣的面儿殴打大臣,犯下不恕之罪,韩重赟赶紧闪身挡在了两人之间,大声断喝。
紧跟着,原本准备最近就离开汴梁的郑子明也站了起来,将杨光义强行拉回武将行列。临回头之时,却冲着张昭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郑国公张昭这才想起来,常思的两个女婿都是谁?顿时脊背处就是一凉。赶紧收起肚子里的委屈,斟酌该如何去补救。还没等他把说辞编好,却见常思长身而起,走到柴荣的御案前,大声说道:“陛下,臣常思,在泽潞两州放贷图利,多年来,得利息数十万,除去养兵和筑城的花销,还能折银十万。今日愿将本钱和利息一并捐献于陛下,以充抵御外辱之资!”
“这……”话音落下,非但张昭本人,先前跟着他一道对常思含沙射影的众文官们,也全都目瞪口呆。紧跟着,就纷纷低下了头,脸孔红得如同猴子屁股。
泽潞节度使常思有钱,会赚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常思当年以五百亲兵平定泽潞两州,以高利贷逼迫地方豪强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创举,也是得到了刘知远的默许,并且令很多文官表示叹服。今天张昭被王全斌挤兑狠了,情急之下去翻常思的旧账,原本做得就有些亏心。而常思毅然将高利贷的本钱和利息都交给国家的举动,更令许多人自惭形秽!
唯独瀛国公冯道,此刻依旧气定神闲。见众文官纷纷低头看地,笑了笑,朝着唐国公常思轻轻拱手,“唐公,好手段,用十万钱息和百万不可能收得上来的旧债,逼满朝文武三缄其口,这笔买卖,绝对合算。”
说罢,也不管常思如何反应,将身体又迅速转向柴荣,郑重躬身行礼,“陛下,老臣家底儿虽然没有唐公丰厚,也捐捐出良田三千顷,汴梁城内商铺十二间,连同货物,本钱,大概也能凑出十万贯上下。不做抵御外辱之资,只做收买敌国权臣之本,令其想方设法阻止各自的国主出兵,避免我大周四面受敌!”
“微臣愿捐资两万,收买敌国!”
“微臣家底单薄,愿捐资一万贯,换取我大周百姓休生养息!”
“微臣愿意捐资……”
“微臣……”
无论任何时候,文官的头脑都比武将灵活,纷纷跟在冯道身后,郑重表态。
捐出部分家产虽然令人肉痛,可是跟让主战派的意见占据上风比起来,这点痛楚就可以直接忽略了。况且以前太祖皇帝念旧情,不追究大伙损公肥私,新皇帝却未必有如此“雅量”。捐出部分家财换取对以往的贪污行为不予追究,这笔买卖,怎么看怎么划算。
“够了,诸位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事关国家生死的廷议,竟然变成了募捐大会,柴荣被气得脸色铁青。用手拍了下桌案,大声吩咐,“陈留侯何在?替朕把众爱卿刚才的捐献数额记录在案,择日将捐献收齐,充实国库!”
“臣遵命!”赵匡胤大步上前施礼,然后接过太监送上了纸笔,就开始动手“记账!”
“真收啊?”众官员肉疼地偷偷咧嘴,却没胆子当场耍赖,只好低下头,默默地盘算,自己家里那些产业可以让出,哪些地方可以挪些钱财来,以弥补今天因为一时冲动所造成的亏空。
将众人脸上的表情看在了眼里,柴荣叹了口气,将目光再度转向常思,“唐公,当年你在泽潞两地放债之举,乃是为了逼迫地方豪强们就范的权宜之计。朕听先皇不止一次说过,先皇对此事也颇为赞同。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四、五年了,泽潞两州的城防都已经整饬完毕,地方豪强们也没有力气继续残民自肥,所以,钱息朕收下,至于本金的债条,你回到任上之后,就一把火全烧了吧!”
“老臣已经将其献给了陛下,陛下说烧,老臣绝无二话!”常思早就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办,再度站起身,肃立拱手。
“唐公坐,朕绝不辜负您老的一番苦心!”柴荣虚按了一下手臂,示意常思落座。随即,又大声吩咐,“来人,替朕拟旨,唐公常思,有大功于国,晋中书令,唐王。赐汴梁城外庄园一所,良田一千亩,以嘉其忠!”
“谢陛下!”常思第三次起身,恭恭敬敬给柴荣行礼。
君臣之间如此做作,武将们焉能还转不过弯子来。也学着先前的文臣们那样,纷纷表态要捐钱捐物,替国家筹备军资,以御外寇。
柴荣对武将与文官们一视同仁,照先前的办法,让赵匡胤负责把大伙答应捐献的钱财一一记录在案。然后又勉励了武将们几句,笑着说道:“父皇刚刚龙驽归天,伪汉就敢联合诸国伐周,实在辱我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况且用钱纵使能买来一时平安,却易令我大周上下心生懈怠。今后凡有外敌入侵,无论打得过,打不过,首先想到的就是花钱消灾。长此以往,日削月割,我大周亡国无日矣!”
“陛下,即便大唐太宗刚刚即位之时,亦有渭水之耻。可短短几年之后,便令突厥灰飞烟灭!”冯道越听越不对劲儿,赶紧起身行礼,大声打断。
“朕不是唐太宗!”柴荣心里微怒,皱了皱眉,低声回应。
“大唐太宗,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几朝几代就只知道顺着国君意思说话的冯道,今天却突然一反常态,又躬了下身,大声补充,“但陛下却可以大唐太宗为楷模。此生甭说与其比肩,只要达到其一半,则天下幸甚!”
“你,你……”柴荣即便再尊老敬贤,也被气得脸色铁青。忍了又忍,咬着牙道,“瀛国公说得是,朕开春之后,就效仿唐太宗,御驾亲征太原!”
明知柴荣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冯道却丝毫不做收敛,摇摇头,冷笑着提醒。“陛下慎重,当心做了石重贵第二,丧师辱国!”
“住口,汉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朕,朕麾下有子明,有元朗,有诸位将军,定然如泰山压卵!”
“陛下不是泰山!”
“你……”柴荣终于忍无可忍,拔出宝剑,对着御书案狠狠劈下,“休要胡说!朕意已决,亲征太原。群臣如敢再出言慢我军心者,有如此案!”
“喀嚓!”书案从中央应声而断。柴荣扭过头,提剑不顾而去!
第十一章 三生(三)
以前郭威做皇帝的时候,可从未当众发过如此大的火。一时间,众文武大惊失色,齐齐将目光转向惹恼了柴荣的冯道。谁料数朝元老冯道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冲着柴荣的背影躬身喊了一声,“臣等告退”,随即施施然离开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