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兵江北,围魏救赵,这倒是不错的办法!”郭威是个马上皇帝,立刻看出了王峻的提议确实有可行之处,腾地一下站起身,大声问道,“就是不知道,荆楚出不出得起这笔救命的费用?还有,朝中何人能替朕前往荆楚一行?”
枢密使王峻,等的就是他这一问。赶紧笑着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回应道:“人选,倒是现成的,就看陛下舍得舍不得了!太子殿下当年替陛下督办军资,将荆楚、伪唐、南汉和吴越等地,都走了个遍。如果陛下能舍得太子亲自出使荆楚,一则足以显示我大周对结盟的诚意。二来,以太子对荆楚的熟悉程度,也容易从其内部找到帮手,促使盟约尽快达成。是以,臣,枢密使王峻,举荐太子出使荆楚,为千万灾民,早日谋取救命之粮!”
第七章 治河(二)
“啪!”话音刚落,郭威已经气得将一只茶盏掷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王秀峰,你不要欺人太甚!朕一再跟你说,朕这辈子,只会立君贵一个太子。君贵平素,也对你礼敬有加,你,你,你为何非要将他往绝路上送?”
“啊!”第一次被郭威如此对待,枢密使王峻着实被吓了一跳。然而,接连退开数步之后,他却突然把心一横,梗着脖子反呛道:“臣有罪,臣蓄意谋害太子,罪不容恕!请陛下命侍卫将臣拿下,推出午门,乱刃分尸!”
“你,你……”郭威手指王峻鼻尖儿,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做了皇帝就可以肆意妄为,此刻他真的想命令身边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枢密使王峻剁成肉泥。然而,心中尚未被怒火焚成灰烬的那部分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不能那么做,那做,结果必然是天下大乱!
王峻乃当朝首辅,王峻曾经与国有功。并且,并且王峻身后还站着王殷、樊爱能、何徽等若干宿将勋臣!
“朕不是刘承佑,你,你也做不了史弘肇!”牙齿用力咬了几次嘴唇,郭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收回手指,喘息着补充,“朕,朕不杀你。但,但今天,王秀峰,你要是拿不出切实理由。朕,朕就是拼着被全天下人耻笑,也,也必,必将你逐出汴梁!”
“臣枢密使王峻,谢陛下不杀之恩!”王峻今天也是彻底豁了出去,又向郭威做了揖,冷笑着道:“陛下刚才问臣,朝中何人能替陛下前往荆楚一行。陛下却没说,不准推荐太子。陛下更没说,千万流民的性命,抵不上太子一个!”
“你……”郭威被气得眼前又是一黑,想要批驳,话到了嘴边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直憋得额头上青筋乱蹦,汗珠顺着面颊淋漓而下。
他虽然出身于行伍,在登基之后,却一直努力想做一个爱护百姓的有道明君。而一个有道明君,无论如何,都不能认为自家儿子的小命,高于千万百姓。哪怕心中这么想,也不能公开宣之于口!否则,一旦传扬开去,就会立刻变成独夫,民贼,天下人都有资格起兵驱逐之。
君臣两个正僵持不下间,副枢密使冯道忽然凑上前来,冲着郭威深深施礼:“陛下,老臣以为,太子并非最好出使人选。”
“长乐老儿!”没想到素来胆小的冯道,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跳出来跟自己过不去,王峻登时被气得两眼冒火,“此乃涉及我大周国运和千万生灵之事,你休得胡言乱语!”
“枢密使应该知道,老夫向来不说妄言!”冯道冲着他微微一笑,将扑面而来的杀气当作和煦春风,“太子当年化名经商,所结交的都是贩夫走卒以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市井之徒。这些人,根本没资格染指荆楚马氏的朝政。而老夫,故交却遍布江南。若蒙陛下不弃,委老夫以出使荆楚的重任。必能促成两国结盟,为大周,为千万受灾百姓,换来喘息之机!”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登时,就令王峻眼睛里的凶光黯淡了下去。而大周皇帝郭威,则被感动得虎目含泪。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一把拉住冯道的手,哽咽着道:“太师,你,你的心意,朕领了。但荆楚闷热潮湿,瘴痢横行。而你又已经年逾古稀……”
“呵呵,陛下何出此言?”冯道轻轻扫了郭威一眼,摇头而笑,“昔日蜀汉黄忠七十还能沙场争雄,战国名将廉颇七十还能一餐斗米,臣不过是去与荆楚俊杰喝喝酒,以文会友,又不用提刀子与人拼命,七十岁和五十岁能有什么区别?”
说着话,从郭威的掌心挣脱自己的手,退开两步,正色请缨,“臣,枢密副使冯道,愿为陛下出使荆楚。请陛下莫嫌臣老迈,不吝委以重任!”
“好,好!”郭威也收起脸上的愤怒与不舍,郑重点头,“朕准了,准了。可道,尽管回去准备。明日一早,朕带领百官为你送行!”
“谢陛下!”冯道再度躬身,给郭威行了礼。随即,又抬起头,看了看满脸不甘的王峻,转身阔步离去。
“老不死,老匹夫,老佞贼!”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此刻的枢密使王峻,真恨不得用目光将冯道千刀万剐。但是,既然目光无法杀人,他费尽心力为柴荣所挖的陷阱,又因为冯道的介入而失去了效果,他就只能暂且压下心头的杀意,重新布置其他毒饵。
“陛下,老臣先前之言,的确有些急躁了。比起太子,可道的确是更恰当的出使人选!”将目光从冯道的背影上收回,枢密使王峻笑了笑,非常意外地主动向郭威赔礼。“但老臣也是无心之失,还请陛下宽宥则个!”
“算了,咱们君臣,不说这些客气话!”看着脸上根本没有任何悔意的王峻,大周皇帝郭威打心眼里头感觉到一阵阵乏力,挥挥手,苦笑着道。“反正你秀峰兄,也不是第一次当面顶撞朕了。朕,朕早就已经习惯了!”
“多谢陛下宽宏!”王峻立刻打蛇随棍子上,先微微一躬身,然后笑着补充,“然而,老臣却依旧以为,借米与结盟,都是治标不治本之举。若想平息水患,陛下还得从源头上想办法!”
“嗯,此言有理!”郭威愣了愣,反应速度多少有点儿跟不上王峻的思维变化节奏。“今年春夏多雨,秋天却未必。待入了秋,水位退下去一些之后,朕就立刻派人……”
“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话才说了一半儿,王峻已经毫不客气地打断,“陛下,臣说的,不是修补河道。修补河道,只能令水患缓解。但想要风调雨顺,却需要下安黎庶,上礼苍天!”
“安民,礼天?”郭威又被说得微微一愣,皱着眉,脸色再度渐渐变冷,“秀峰,你且说说,朕登基以来,都有哪些不敬苍天之举。令老天爷除了地震就是水灾,不停地地折腾朕?”
“陛下,你应该知道,微臣对你忠心耿耿。”王峻丝毫不在乎郭威的脸色,笑了笑,大声强调,“臣以为,不敬苍天的并非陛下,而是另有其人。自古以来,巨鲲从不上岸,上岸必有大灾。而如今,您看这汴梁城中,卖的是鲲油,吃的是鲲肉,玩的的鲲骨。东海鲲鹏一族,每年被捕捞上岸者不计其数。也难怪苍天震怒,暴雨滂沱!”
第七章 治河(三)
“这,秀峰,这种无稽之谈,怎能,怎能拿到朕的书房中来!你,你可是我大周文臣之首!”没想到王峻刚坑完了太子,转过头就又咬上了郑子明。大周皇帝郭威被气得身体晃了晃,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鲸油那东西如今在汴梁城内很常见,皇宫内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晚间也多用此物当作灯油来照明。虽然味道有些腥,所发出的光芒,却远比菜油灯明亮。更关键的是,鲸油价格还不到菜油的一半儿,可以为皇家节约大笔的开销。
对于鲸肉,郭威更不陌生。此物味道极差,无论如何烹制,都盖不住那种天生的腥臭气。但汴梁城内腌鲸肉的价格,却和鲸油一样便宜得吓人。豪门富户不愿意吃,对于常年连碗羊杂汤都喝不起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是难得的腥荤。花几文铜钱买上一大块,就可以让全家人大快朵颐,并且连盐钱和油钱都能下不少,实在是一举三得。
只有鲸鱼骨头,郭威对其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质地远不如象牙,雕出来的物件,却卖得跟象牙一样贵。眼下汴梁城内渐渐刮起的奢靡之风,有一小半儿,恐怕都与此物有关。特别是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们,家门口如果不摆几根鲸鱼肋骨做装饰,简直就觉得要低人一等。而越粗越长的鲸骨,价格也卖得越贵,超过一定长度之后,甚至到了以分论价,一分万钱的地步。与朝廷崇倡节俭的号召,完全背道而驰!
可鲸骨卖得再贵,也跟普通百姓生活无关。寻常百姓家门口没那么大,用不到鲸鱼肋骨做装潢。寻常百姓家的长辈,也不会由着子女们将来之不易的铜钱随便糟蹋,去卖那中看不中用的败家玩意儿。至于汴梁城里的高门大户,郑子明拿鲸鱼肋骨赚他们的钱,郭威才不会感觉心疼。反正那些钱即便不花在毫无用处的鲸鱼骨头上,也会被挥霍在别的地方。还不如全被郑子明赚了去,好歹能有一部分用在沧州军身上。
“陛下,这可不是什么无稽之谈。”王峻才不管郭威对鲲油、鲲肉和鲲骨这三样火遍中原的新鲜事物到底了解多少,梗着脖子,大声强调,“庄子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而佛经亦有云,鹏以龙为食,双翅可分开海水,擒龙而食其肉,一日可餐龙五百。而龙主司天下之水,东海之幼鲲皆被沧州水军所杀,鹏鸟之数量必然会减少。没有鹏鸟吞吃江河之龙,龙自然会肆虐成灾。是以,今年先有地龙翻身,然后又是暴雨不断……”
“噗哧!”没等王峻将精心编造的理由说完,韩郡侯郑仁诲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他为人忠厚,素来也不愿搀和朝堂上的权力之争。可今天王峻做的,也实在过于丢人。堂堂大周枢密使,一朝文臣之首。居然用坊间传言和佛经故事,来攻击早就主动放弃了兵马大权的镇冀节度使,真不知道此人是太自信,还是太愚蠢!
“笑什么,韩侯,莫非你可以担保,那郑子明真的甘心做一个名不符实的镇冀节度使,从此对陛下,对大周永远忠心耿耿?”王峻立刻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野狗般扭过头,冲着郑仁诲大声咆哮。
“行了,秀峰,你不用冲我叫嚷,你的心思我明白!”郑仁诲是个厚道人,却不意味着他会像冯道那样信奉唾面自干,摇了摇头,冷笑着打断,“无非是担心郑子明得了大量钱财之后,暗中扩军,图谋不轨罢了。可你要收拾他,至少也拿出些像样的凭据来。把闹地震和发洪水的责任,都推到他头上,未免,未免有些过于,过于不择手段。一旦传扬开去,你王峻不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满朝文武,却不能跟着你一起遭世人戳脊梁骨!”
“胡说,你胡说!”王峻被羞得老脸发紫,挥舞着胳膊,大声辩驳,“你,你怎知水患就一定跟他肆意扑杀巨鲲无关!历朝历代,有哪个像他一般,驾驶巨舟,在沧海中肆意往来?古语云,鲲鹏死而诸侯薨,那年他刚刚开始出海扑杀幼鲲,刘承佑立刻在汴梁杀死了史弘肇、杨邠和王章……”
“那是刘承佑自己愚蠢残暴,与郑子明扑杀鲸鱼怎么能车上关系?”郑仁诲笑了笑,撇着嘴打断,“倘若鲲鹏一死,就有诸侯薨。那郑子明去冬和今春,光是卖到汴梁城里的鲸鱼骨架,就有二三十具。怎么没见到全天下拥兵自重的诸侯都相继死掉,让朝廷省去许多麻烦?至于鲲鹏猎食蛟龙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若鲲鹏以龙为食,那郑子明屠杀幼鲲,恰恰是在替蛟龙报仇。天下蛟龙应该感激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再来胡乱下雨,闹得民不聊生?”
几句话,说得声音不算高。却是实实在在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登时把个王峻给驳得找不出半个字来回应。一张老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黑,咬着牙愣愣半晌,才艰难地补充道:“你,你简直是在胡搅蛮缠。你,你只看到了郑子明他,他交出了三州之地和三州兵马大权,却,却根本不清楚,如今沧州军强大到了何种地步!如果,如果陛下继续养虎为患,早晚,早晚必被其掉头反噬!”
“枢密使大人,说话得有凭据。总共五千水军,一万马步兵卒,你倒是跟我说说,朝廷怎么个养虎为患法?”郑仁诲原本不想跟王峻太较真儿,但实在受不了此人信口雌黄,又撇了撇嘴,冷笑着反问。
“凭据?你要凭据?好,王某就拿给你看!你可知道,两个月之前,郑子明麾下心腹潘美带着兵马巡视漳水,正遇到某支幽州军南下打草谷之事?”王峻的眼睛突然一亮,站直身体,虎视鹰盼。
“当然,送往枢密院的告捷文书上有。潘美率众迎战,大破之,追杀至漳水河对岸三十里,奏凯而归。”郑仁诲不知道王峻忽然问道此事,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如实回应。
“告捷文书上说,生擒敌军将士几人,斩杀几人?”王峻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犀利,就像两把有形的刀,直刺对方心窝。
郑仁诲被问得微微一愣,沉吟了片刻,低声回应“生擒,生擒七十,斩杀,斩杀三百上下吧。数量的确少了些,但追过漳水河对岸,却货真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