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河道收窄的缘故,虽然有大部分羽箭被河风吹歪,成功抵达目标区域的,依旧数以千计。郑子明与陶大春两人避无可避,猛然间,齐齐向下坠落,瞬间消失不见。
“啊——”耶律化葛里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抽了一抽,痛楚莫名。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两道身影忽然从水底窜了出来,像蛟龙般跳向半空。手中钢刀挥舞,再度砍在燃烧着的弩杆上,“咔嚓!”“咔嚓!”“咔嚓!”,“咔!”,弩杆断落,大部分火焰连同油球一并如水,船身上的浓烟立刻就黯淡了一大半儿。
“用床弩射,用床弩射死他!”耶律察割气得脸色铁青,咬着牙大声吩咐。
这是如假包换的乱命,床弩只适合用来攻击大型目标,根本不适合用来狙杀对方将领或者兵卒。韩匡嗣麾下的弩手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然后瞄准大船,再度射出新一轮火焰巨矢。
“轰!轰!”“轰!”三枚巨矢落水,爆炸,溅起滔天巨浪。另外三枚巨矢成功命中船舷,在船舷上点燃了更多火头。
又一道魁梧的身影从甲板上飘落,与郑子明和陶大春两人一道,联手去劈砍弩杆。是郭信,郭威派往李家寨“协助”郑子明的郭信,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挥刀劈向了弩杆。
浓烟滚滚,郑子明和陶大春、周信三个,冒着被烈火灼伤的风险,钢刀奋力挥落。陶勇、石重贵和其他沧州勇士,则用木盆和皮口袋装满河水,顺着船舷不停地浇下。
火焰忽明忽暗,船身上下起伏,两岸辽国将士的心脏,也跟着上下起伏。眼看着大船就要脱离第二道伏击圈,辽河南岸,忽然奔来一匹通体火红色的高头大马。马背上,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双手挽弓,搭上一支破甲锥,任马背如何起伏,锥锋都稳稳瞄准了郑子明的后心。
“韩大帅,韩大帅!”幽州将士齐声欢呼,肮脏的脸上写满了崇拜。
韩匡嗣,幽州第一名将,曾经隔着河岸一箭射死亲生女儿的韩匡嗣!耶律化葛里迅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心脏再度提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韩匡嗣迅速将巨弓拉满,猛地松开右手,羽箭呼啸而出。正在奋力劈砍弩杆的郑子明隐约听到身后风响,本能转身挥刀格挡,“当啷!”一声,火花四射,钢刀歪了歪,羽箭倒飞着掉入水中。
还没等他看见是谁偷下的杀手,耳畔又已经传来了第二道羽箭破空之声。完全凭借本能,他用脚点了下船舷,荡开数尺,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生天。然而,就在他身体处于半空,完全凭借一根缆绳借力的时候,第三支羽箭,已经脱离了韩匡嗣的弓弦,不偏不倚,正中拴在桅杆上的缆绳末段。
“喀嚓!”缆绳断为两截,郑子明身体直接坠向河水。就在他的双腿即将没入水下的一刹那,陶大春拖着另外一根缆绳飞来,一把搭住了他的手腕。
“起!”兄弟二人配合多年,心中早有默契,呐喊着同时发力。借助缆绳的拉扯,从水面上飞了起来,高高地跳向甲板。
“好!”辽河南岸,欢声雷动,也不知道是为了韩匡嗣的精湛射术喝彩,还是为了郑子明和陶大春两个危难关头不离不弃而欢呼。
“小子去死!”韩匡嗣被欢呼声刺激得怒火万丈,右手一次拉出三根狼牙箭,夹在指缝。双臂用力将角弓连续拉满,“嗖!嗖!嗖!”,三箭连珠,直奔半空中正在荡向甲板郑子明和陶大春两个。
“无耻!”
“不要暗箭伤人!”
“暗箭伤人不算好汉!”
辽河两岸,有无数人本能地大叫,然后迅速低下头,捂住嘴巴。即便身在敌对一方,他们也希望自己落难时,有兄弟不离不弃。对韩匡嗣一而再,再而三偷袭行径忍无可忍。
“走,别管我!”郑子明猛地推了陶大春一把,松开手,任自己从半空落下。第一支冷箭贴着他的头皮飞过,第二支冷箭抆着陶大春的腋下掠过甲板。第三支冷箭,正中他的右肩窝,瞬间带出一团血雾。
“嗖!”“嗖!”“嗖!”韩匡嗣对周围的谩骂声充耳不闻,连续拉动弓弦,又是三箭连珠。这一回郑子明,彻底躲无可躲。
“完了!”耶律化葛里将双眼紧闭,不忍看到郑子明被羽箭穿身而死的悲凉下场。
“呀!”尖叫声,就在他闭上双眼的瞬间陡然响起,瞬间响彻辽河两岸。耶律化葛里迅速睁开眼睛,定神再看。只见一名腰间拴着绳索,手里举着盾牌老将凌空飞下,恰恰挡在了郑子明身前,将三根狼牙箭,尽数挡在了盾牌之外。
“拉我上去!”石重贵一手揽着自家儿子的腰,一手举着盾牌,大声命令。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岁年纪,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您老小心些!”陶勇带着四名沧州勇士大喊着,同时奋力扯动绳索,将郑子明父子两个,拉上甲板。
郑子明双腿落地,立刻挣脱父亲的怀抱。左手抢过一把钢刀,身前猛挥。“喀嚓”一声,将肩膀上的狼牙箭砍做两段,带着羽毛的后半段飘然而落。紧跟着,他又竖起刀身用力一拍,“啪”,肩膀后窜出一股血浆。已经穿透了肩膀的箭簇和箭杆,被一并拍了出来,贴着甲板飞出老远。
“嗖嗖嗖!”李顺操纵船弩,射向韩匡嗣,逼得此人不得不策马闪避。
“嗖嗖,嗖嗖,嗖嗖!”新一轮火弩从南岸飞来,全都落在了船尾后,无一命中。
没有更多的发射机会了,水流很急,待弩车重新装填完毕,大船肯定已经脱离了攻击范围。但是,半边船身已经烧了起来,浓烟滚滚。
河岸边,所有辽国兵卒,都失去了继续开弓放箭兴趣,目送着大船顺流而下,决定把郑子明等人的命运,彻底交给老天爷来掌握。如果船被大火烧沉,则郑子明在劫难逃。如果火被沧州勇士成功扑灭,则说明老天爷不想让英雄豪杰死于阴谋,谁也没必要再枉做恶人。
就在此时,下游忽然传来一阵低声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狼嚎般,撕心裂肺。
数百只丈许长,四尺宽,浑身涂满黑漆,散发着腥臭味道的渔船,逆流而上。如争抢腐肉的乌鸦般,扑向燃烧着孤舟。
黑水秣鞨人,穿鱼皮,吃鱼肉,死后将尸体剁碎葬身鱼腹的黑水秣鞨人,来了!他们奉辽国泰宁王耶律察割的命令,要给郑子明最后一击。
第五章 短歌(七)
“郑子明,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落到咱们手里,总好过落在鱼皮秣鞨人手里!”耶律化葛里猛地一踹马镫,追着正在缓缓倾斜下沉的大船嘶声叫喊。
“郑子明,投降吧,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你父亲,为你麾下弟兄们想想!”东路军节度使耶律底烈在辽河北岸,带着数十名亲兵策马狂奔。一边追,一边冲着河道中央大声命令。
“郑子明,投降吧,大辽皇帝最重英雄好汉!”辽河两岸,无数将士齐声劝说。
鱼皮秣鞨世代生活在穷山恶水当中,打洞穴居,茹毛饮血,在大多数契丹将士眼里,都属于不折不扣的化外野人。而郑子明与他麾下的弟兄,却算得上真正的英雄豪杰。所以,此时此刻,大多数辽国将士宁愿放弃仇恨,让郑子明带着弟兄加入自己,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化外野人手里。
“嗯!”郑子明咬着牙,任由陶大春和周信两个用烧红的兵器烫住伤口,避免失血过多而死。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自打当年被浑浑噩噩地带离瓦岗山白马寺之后,历经大大小小的战斗,数都数不清楚。受过的伤,大大小小也有三四十处。但是,没有一次,让他像现在一样彻底陷入绝境。
大船已经严重进水,开始向左侧倾斜。左侧上半边船舷却烈焰升腾,融化的牛油沿着被烤裂的船舷缝隙,四处流淌。每经过一处,便将火焰带向一处,让死亡阴影迅速笼罩甲板上所有人的头顶。
“郑子明,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南边有人不想让你活着回到中原,向大辽出卖了你的行踪!跳下水游过来吧,我大辽最佩服善战的勇士!我亲自去求皇帝陛下,让他饶恕你们父子的所有过错!”眼看着大船时刻都会散架,郑子明却依旧不听劝告,耶律化葛里把心一横,干脆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
“郑子明,我是大辽泰宁王耶律察割,你见过我,我可以向皇帝陛下担保,免你一死!”耶律察割也策马沿着河岸追过来,半真半假的劝告。如果能收服郑子明,自己帐下无疑就多了一员虎将。而郭威的大周,则多了一个死敌。
“郑子明,你把船划到北岸来,北岸更近。我,契丹东路军节度使耶律底烈对天发誓,保你父子不死!”辽河北岸,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东路军的将士们,在其主帅的示意下,不停地重复同样的誓言。比起杀女求荣的无耻之徒韩匡嗣,无疑,郑子明这种舍身救父的好汉子,更对众人胃口。
“去你娘的,汉儿岂能做辽狗!”回答他的,是一声怒喝。郑子明捂着焦糊的肩膀,踉跄几步,冲着河岸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