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不易?!”周信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着问道,“陶将军是怕还有人在前面拦截?”
“我说不上来,我心里一直觉得怪怪的,非常不踏实!”陶大春四下看了看,迟疑着摇头,“咱们杀了那么多契丹契丹东路军的人,按说,耶律底烈为了面子,也不该放过咱们。可最近两天,咱们看到的队伍打的都是别家旗号,东路军的人马一个都没碰见!”
“嘶——!”周信将冰冷的盐水,直接倒在自己大腿根儿处的箭伤上,一边倒,一边用力吸气,“对啊,按说契丹人早就该发现那些东路军的尸体了。他们对地形那么熟,还有飞鹰送信,耶律底烈现在应该发了疯般满天下找咱们才对。怎么他倒主动撤了兵?”
“怕是没安什么好心眼!”陶勇也走上前,接过周信手中的水袋,低下头帮他清理伤口。“但咱们光是猜测,也没有用。只能尽量准备,到时候见招拆招!”
“的确!”听麾下几个心腹爱将,都建议休息一下再继续赶路,郑子明只能选择从谏如流。“等会儿探明了周围情况,咱们就找个避风的山谷歇歇。然后看看能不能走直线,抄近路插向辽水与三岔河的交汇点。”
“休息半个晚上吧,然后后半夜再急行军。后半夜契丹人睡得沉!”一直昏昏欲睡的石重贵再度抬起头,低声补充。
作为一个曾经的马上皇帝,他临敌机变能力虽然不足,征战经验却非常丰富。知道此刻除了赶路之外,大伙还要随时准备作战。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让体力和精神,始终保持在某一道基准线之上,否则,就等同于自取灭亡。
郑子明闻听,愈发坚定了先让弟兄们恢复体力的决心。冲着父亲和陶大春等人点点头,低声道:“那就从现在开始休息,爹,你跟大伙就留在这儿。大春,你去打些猎物。顺便在周围转转,看看哪里适合扎营!”
“好!”陶大春毫不犹豫地回应,然后迅速抖动缰绳。
郑子明用目光送他远去,然后将目光转向周信和陶勇,吩咐二人去招呼大伙暂时下马歇息。然后又将目光转向自家父亲,打开水囊,伺候着对方喝了几口清水,说了几句可以令后者宽心的话。最后,又将水壶塞进了一个挂彩严重的沧州怀里,抖动缰绳,快速冲上了临近的山坡。
夜风带来徐徐清凉,令他整个人顿时精神一振。放眼望去,周围看不到任何人影,也没有任何灯光。只有锅盖一样的蓝色天空,从头顶扣下来,倒扣住整个旷野。
“嗷,嗷,嗷——”狼嚎声里,几颗流星迅速从“锅盖”上划落,眼前世界瞬间一片大亮,然后又快速黑了下去,万籁俱寂!
“看,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了!”五十里外的一处无名山坡后,几名秣鞨族将领猛地跳了起来,朝着流星下落的方位指指点点。
“有人要死了,老天爷派了人下来接他!”篝火旁,有个幕僚打扮的家伙明显喝多了,眯缝着眼睛,嘴角涎水淌出老长。
“放你娘的狗屁,你才要死了,老子这就打死你,省得你整天给老子下咒!你们这些汉官,没一个好东西。都跟石重贵一样!让老子连个安生觉都睡不得!”几个秣鞨族将领立刻怒火中烧,转过身,来到篝火旁,冲着汉人幕僚拳打脚踢。
好不容易今年不用打仗,正琢磨着让家里的牲畜多繁衍些崽子,也趁机让婆娘再给自己生个娃。谁料数天前,外边忽然传来石重贵被郑子明救走的消息。紧跟着,大伙就被临时征召了起来,骑着战马满天下东翻西找。
若是有希望把石重贵父子俩个抓到也罢,好歹皇上把赏赐颁下来,大伙多少都能分上一些。可从前天开始,大辽国泰宁王耶律察割忽然联合东路军节度使耶律底烈、南院枢密使韩匡嗣三个,发布了命令,要求其他各路契丹兵马,看到郑子明之后,只能尾随驱赶,不得动手将其当场格杀。否则,就以抗命罪论处!
这,是他娘的什么狗屁道理?敢情诛杀姓郑的爷俩的大功,早就被两位耶律将军和一位韩将军预订了,其他人累死累活都没份儿。而光是两位耶律将军也就罢了,人家好歹是太祖皇帝的后裔,根正苗红。那姓韩的又算什么狗东西?区区一个汉官,有什么资格爬到秣鞨人头上指手画脚?
肚子里憋着一股子恶气,几个秣鞨族将领下手自然就狠了些,扎眼功夫,就将汉人幕僚打得满头是血,趴在上,连哭喊声都发不出来了。
“够了,别打死他。好歹他也是六品文职,打死了,皇上那边不好交代!”篝火旁,一名敞着怀,抠着脚丫喝酒的大汉,猛地将酒袋子丢了出去,大声断喝。
“是,萧将军!您说不打,我们就留他一命!”正在施暴的几个秣鞨族将领,立刻停止了拳脚相加。转过身,讪讪地挠头,“这不是闲着也没事情干么?这小子姓韩,不是什么好东西。将来得了志,肯定跟那个韩匡嗣是一路货色!”
“胡扯,他是鲁国公的晚辈,与幽州韩匡嗣,根本不是一个韩!”萧姓将军单名一个蔷字,出于辽国皇后一族,博学多闻,算得上是个中原通,用力摆了摆手,大声回应。“行了,弄点冷水浇醒他,然后找个帐篷丢进去。明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他喝多了,不知跟谁起了争执。你们几个找到他时,已经是这般模样!”
“是,将军英明!”众秣鞨族将领心领神会,大笑着拖起昏迷不醒的韩姓幕僚,七手八脚将此人丢进一个湿漉漉的空帐篷中。
“废物!”抠脚大汉萧蔷不屑地撇了撇嘴,又抓起一个酒袋,尽速开怀畅饮。如果不是看在鲁国公韩延徽的份上,他才懒得管韩姓幕僚的死活。读书不灵,打仗没胆,偏偏又生了幅傲慢性子,总觉得自己当不上南院大王就屈了才。这种人,要是自己的儿子,早就用大棒子敲死拖出喂狗了,才不留着他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萧将军,您说耶律大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郑子明逮住啊?”几名秣鞨将领又凑过来,在萧姓将军身边陪着笑脸试探。“这么热的天,草丛里到处都是蚊子……”
“急着回去干什么?想抓住女人揣崽子啊!”萧蔷将军塞了一口羊肉,又抓起皮袋子酒灌了一大口酒,满脸不屑的说道,“这才出来几天啊,系米列,也吞,拓拔宏,你们几个就这点儿出息啊!?”
“不是,不是,不是,咱们不是这个意思!”几个秣鞨将军都是耶律德光在位时,才被征服接纳的仆从,有胆子殴打汉人幕僚,在萧将军这种后族契丹人面前,却只敢弓着腰说话,“咱们,咱们不是替您老不值么?顶着大太阳天天跑来跑去,到头来,却是白忙一场!”
“白忙,谁百忙还不一定呢?”抠脚大汉萧蔷再度将酒袋子丢到一旁,撇着嘴大声冷笑,“不要光想着吃老虎肉,得小心把自己填了老虎嘴。你以为郑子明就那么好抓呢?他若是真的好抓,早就落到别人手里了。可你们看看,这七八天来,有人碰到他一根寒毛么?除了一大堆尸体之外,耶律底烈和耶律察割两个,还收到了什么?”
“那倒也是!”几个秣鞨将领听得连连点头,然而内心深处,终究有几分不甘驱之不散。犹豫了一下,又低声说道,“可,可咱们毕竟出动了十多万大军,那,那郑子明再厉害,早晚也有被累趴下的一天!”
“那又怎样?”萧姓将军撇撇嘴,满脸不屑一顾,“十万大军抓人家父子俩,你以为这是什么光彩事情么?即便最后能把姓郑的抓到,五马分尸。过后无论谁提起来,也得竖起大拇指说,姓郑的是个英雄,本事了得。而耶律底烈也好,耶律察割也罢,全都成了别人的陪衬!”
“这……”几个秣鞨将领从没想得如此之深,愣了愣,眼睛里涌起了几分茫然。
契丹铁骑天下无敌,这是他们从小就被征服者用刀子刻进骨髓深处的“真理”,从来不敢质疑。而南方的汉人有钱、胆小且懦弱,也是部族长老们从小灌输给他们的“事实”。他们从没怀疑过,并且同样没勇气去怀疑。
而今天,他们却忽然发现,“真理和事实”,好像都出现了极大的偏差。三十几个南边来的汉人,竟然将辽东搅得天翻地覆!竟然需要辽国出动十万大军!若是郑子明身边此刻的弟兄数量不是三十几个,而是三百,乃至三千……,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大辽?
“行了,去通知弟兄们,再休息一炷香时间,然后起来干活!”萧将军酒足饭饱,站了起来,拍着肚子,意兴阑珊:“吃饱了,消化消化食。拓拔宏,你带着本部人马在此守营。其他人,等会儿跟我上马去找郑子明。记住,喊声要响亮,架势要端足。”紧跟着着,他狠狠打了一个饱嗝,又快速补充,“呃!对了,把火把都给老子点上。记住,拉开架势就可以了,谁也别脱离大队,更别想着立功。立了,功劳也不是你的!一旦逼得郑子明狗急跳墙,老子可不想给你们几个收尸!”
“是!”几个秣鞨将领听得似懂非懂,大声答应着,去执行任务。
“呜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声忽然响了起来,瞬间响彻整个旷野。
“呼啦啦啦啦啦!”数百只食腐肉的乌鸦被号角声惊醒,拍打着翅膀逃向远方。
第四章 归来(十)
“哇哇,哇哇,哇哇……”数不清的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天空中飞过,将夜的宁静,搅得支离破碎。
郑子明站在星空下,一动不动。就像一棵千年古松般,挺拔且安静,对头顶上噪呱的乌鸦叫声充耳不闻。
“下去歇会儿吧!这里足够偏僻,契丹人轻易找不过来!”石重贵踩着山石缓缓而上,抬起手,给儿子披了一件羊毛披风。
夜风并不冷,羊毛披风也挡不住山间湿气。但郑子明的背上,却涌起了一丝丝暖意。侧过头,他对着自己的父亲笑了笑,低声道:“还不到换岗的时候,况且我也不累。您呢,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人老了,睡不着!”石重贵长长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低声回应。“所以就想着上来看一看你,要不然,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不是梦,我就在你眼前站着呢,不信,您可以掐掐我,或自己掐自己一把!”郑子明笑了笑,非常体贴的安慰。
“嗯,这个主意不错!”石重贵点头,真的抬起手来,在自家儿子被晒黑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了捏,然后又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根儿。直到一股刺痛涌上心底,才满足咧了下嘴,低声感慨,“嗯,的确是真的!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还能自由自在地陪着你看星星。二宝,有这么几天像人样的日子,爹知足啦!”
“您,您胡说什么啊,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郑子明被自家父亲突然流露出来的诀别之意吓了一大跳,赶紧低下头,盯着对方的眼睛说道:“后半夜咱们快点儿赶路,明天日出之前,就能到辽河与三岔河的交界处。那里拴着一艘大船,船上还有五六个弟兄在看着,绝对不会轻易被洪水给冲走!”
“我知道,我知道!”石重贵抬头看着自家儿子,满脸幸福。儿子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如果平安回到中原,以其在辽东转战千里的辉煌事迹,这辈子即便不能封王拜相,轻易也不会有人再敢动他一根寒毛。前提是,他不会威胁到别人的雄图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