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此事,朕的确略有耳闻。”郭威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遗憾回答。
在今天下午没有收到自家养子柴荣的信之前,他的确曾经为如何对待郑子明而感到头疼。虽然以他的智慧,能明显地判断出流言是有人在背地里蓄意散布,而非简单的市井闲汉乱嚼舌头。
郑子明是大周最年轻的节度使,也是权力最大的节度使。比自家养子柴荣还年青十几岁,比同样为节度使的高怀德,地盘大了两倍,并且正作为郑仁诲的副手,领军与伪汉国鏖战沙场。如果此人真的倒向了契丹,非但周军在河北战场将一败涂地,整个北方防线也会紧跟着门户洞开,黄河以北,从澶州到深州,方圆上千里疆土将转瞬为契丹人所有……
所以,当流言蜂涌之际,作为一国之君,郭威的最佳最稳妥选择,就是将郑子明调离前线,调到汴梁高官厚禄圈养起来。无论郑子明有没有异心,只要他已经具备凭一己之力毁掉大周小半壁江山的可能。
郭威是一国之君,他知道一国之君,必须有一国之君的雄才大略,远见卓识。需要防微杜渐,将一些危险掐死在萌芽状态。需要优先从对江山社稷有利还是有害角度考虑问题,而不去管这样做对单独某个人公平不公平。
然而,当收到了柴荣的亲笔信之后,郭威却彻底推翻了心中先前的念头。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和愧疚。
如果郑子明真的想跟契丹人勾结的话,他早就该有所行动了,根本没必要等到现在;如果郑子明真的为了一己之私,就不惜生灵涂炭的话,他也早就该在郭家起兵靖难之时,就趁火打劫,而不该主动请缨,到冀州坐镇,替大军解决后顾之忧。如果……
一切都已经没有如果。作为一个从大头兵爬上来的草莽英雄,作为一个良知未泯的人间帝王,郭威知道自己以往那些防微杜渐的行为,对一个渴望着被公平对待的年青人来说,伤害有多深。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却已经来不及做任何补偿。
“陛下,此事绝非空穴来风!”见郭威只是满脸遗憾地说了一声‘略有耳闻’,就突然变成了哑巴。王峻等得好生不耐烦,用手在御书案上轻轻拍了一下,郑重提醒:“臣劝陛下,早做决断。切莫因为君贵与他乃是结义兄弟,就因私而废公。”
“秀峰多虑了,朕当然不会因私而废公!”郭威摇摇头,目光落在王峻的肩膀上,忽然发现自己这位相伴多年的老伙计,身材又矮又小。
“朕如果因私而废公,当初就不会刻意打压他,只保举他做了一个沧州防御使。”不待王峻继续指手画脚,顿了顿,郭威带着几分懊恼补充,“朕如果因私而废公,就不会有功不酬,只升他做横海军节度使,不依照常规,在枢密院给他留一个位置。朕如果因私而废公,就不会以大局未定的由头,对他半年来杀萧天赐,败韩匡嗣,斩将无数的功劳,视而不见,将本该给他的封赏拖延至今。秀峰兄,朕跟你实话实说,朕和你,在这件事上都缺乏容人之量,将来恐怕要追悔莫及!”
“什么?”王峻原本有一肚子准备泼到郑子明头上的脏水,瞬间全被冻成冰坨,再也说不出来。愣愣地望着郭威,他的两只三角眼直接瞪成了四边形,“陛下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说我嫉贤妒能,故意打压年青才俊他不成。他是石重贵之子,此事你我都清清楚楚。而那石重贵天生就不是个有骨头的,被契丹人掠去后百般羞辱,却到现在还不肯去死。如果契丹人逼着他写信给郑子明……”
“契丹人的确逼了,石重贵的确写了,郑子明的确收到信了!”郭威横了王峻一眼,痛心疾首的摇头,“这些,君贵都知道,君贵都在家书里跟朕说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你今天对他如此袒护,原来是君贵先写了信来,让你先入为主!”王峻顿时恍然大悟,又用力拍打了两下桌案,冷笑着奚落。“好了,疏不间亲。既然君贵都替他作保了,王某还何苦枉做小人?看着你们父子两个胡乱折腾便是!反正江山又不姓王!”
“住口!”郭威对王峻失望至极,也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秀峰,你,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如此蛮不讲理。君贵的确给我写了一封信,却,却不是为了给郑子明说好话。而是……”
“不是为郑子明说好话,他还有什么事情?你为何又对姓郑的如此袒护?”王峻满脸不服,梗着脖子大声打断。
郭威是被他带着一群老兄弟强行推上皇位的,这江山,原本就该有他和各位老兄弟们一份儿。他乐于见到郭威当皇帝,称孤道寡;也乐意见到郭威传位给子孙,江山万代。但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郭威自掘坟墓。因为如果郭威把江山败了,大家伙儿的所有血水和汗水也都付诸东流,眼前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将跟着大周王朝一道灰飞烟灭!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自己看!免得你再疑神疑鬼!”郭威的面孔因为后悔和愤怒而扭曲,从怀里掏出一封带着体温地信,重重拍在了王峻胸口,“君贵只是告诉了我一个事实:郑子明接到石重贵的信之后,交出了全部兵马,只身潜入了辽东!”
“啊!”王峻蹬蹬蹬接连退后数步,一跤坐在了地上。双手抓住信封,胳膊颤抖,半晌,都鼓不起勇气将信瓤抽出来。
他知道郭威不会骗他,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郑子明走了,他一向视为心腹大患的郑子明,交还了兵权后只身前往辽东去救石重贵了!从此再也对大周朝的江山构不成威胁,也不可能再凭着其前朝皇子的身份引贼入寇,割据一方。只是,从祁州到辽东两千多里路,中间隔着数十座城池和数以百万计的契丹大军,郑子明此去何止是九死一生?即便他长着三头六臂,恐怕结果依旧是有去无回。
正惶恐间,耳畔却又传来了郭威的声音,字字如针,“他不可能造反了,也不可能将河北数州拱手交给契丹人了,他这次十有八九要死在辽东,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秀峰兄,现在,你可彻底放心了?!”
第三章 飓风(五)
“腾!”刹那间,有股委屈的火焰,从枢密使王峻的心底腾空而起。
他做错了么?他只是尽了一个枢密使的职责而已。试问从古至今,哪朝哪代,能允许一个前朝的皇子手握重兵?哪朝哪代,能允许一个前朝的皇子坐拥数州之地,还对其委以看守国门的重任?
如果他王峻不防微杜渐,万一郑子明今后野心突然膨胀起来怎么办?万一那些有野心,或者对本朝心怀怨念的的家伙,纷纷靠拢到郑子明身边,给此人献上一件黄袍怎么办?要知道,人的野心总是越膨胀越大,现在无意争夺天下,未必将来永远不会!想当年,刘知远和郭威两个,还都是大头兵呢,能娶上媳妇住上间大宅子住就心满意足呢?现在,郭威已经做了皇帝,而刘知远谥号,是“大汉高祖”!
况且他王峻也从来没想要过郑子明的性命,只是想把此人调离军队和地方,调到汴梁城内美食豪宅圈养起来而已。比起那些将前朝嫡系血脉彻底斩草除根的人,他王峻已经给了郑子明极大的善意,仁至义尽!
可是,为何王某人的一番好心,偏偏就没换回来没好报!
郑子明走了,冲动之下跑去辽东送死了。郑子明倒是走得干脆,死得痛快,最后还能落下个忠孝两全的美名。而他王峻,却一瞬间就成了逼死国之栋梁的罪魁祸首!
今后大周军队在边塞上百战百胜则已,他王峻只是逼死了一个桀骜不逊的年青武将。若是万一大周军队偶然遭受挫折,或者丧城失地,朝野间肯定立刻对他王峻一片骂声。无数人立刻就会想起郑子明当年如何英勇善战,如何力保国家寸土不失,然后对他王峻口诛笔伐!而那些吃了败仗,或者畏敌如虎的废物们,肯定也会拿郑子明的下场作为托辞,大言不惭地告诉所有人,不是他们不肯为国死战,而是死战者就会因为王峻嫉贤妒能,成为郑子明第二,不得善终!
“臣,臣,臣当初只是提醒陛下,对他多少加一些防范。”想到郑子明的死讯传开后,所引发的一系列风暴,冷汗从王峻额头淋漓而下。一边抬起手来拼命的地抆,一边结结巴巴地推脱:“臣并,并,并没有故意逼他,逼着他去,去铤而走险!汴梁城内的流言,也非,也非臣有意推波助澜!”
“朕当然知道,你王秀峰的人品没那么不堪!”郭威低头扫了王峻一眼,上前数步,伸手将他从地上扯起,“此事,主要应该怪在朕身上,而不是你。朕,唉,朕悔不该当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陛下,臣之过,断然不敢推诿于陛下!”听郭威主动替自己开脱,王峻又是感动,又是惭愧。顺着郭威的拉扯站直了身躯,先恭恭敬敬给对方做了揖,然后红着脸表态。
内心深处,他并不太担心郭威对自己的态度。从相交多年的经验上来看,郭威虽然有可能因为此事对自己心生不满,也很快就会念在昔日鞍前马后的情分上,主动将不满遗忘。但是,皇帝这关好过,天下悠悠之口难塞。如果此事善后不利,自己肯定会顶上一个残害忠良的恶名,从此被百姓们用驴皮剪成小人,街头巷尾唾骂千年。(注1)
“该是朕的,就是朕的,谁叫朕是皇帝呢,此事与你无关!唉——!”仿佛猜到了王峻心中所想,郭威长叹一声,幽幽地道:“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郑子明已经出发三四天了,朕不可能派人再将他追回来。有在这里后悔功夫,咱们君臣两个还是仔细想想,该如何善后才好。”
“谢陛下!”王峻又坐了个揖,满脸惭愧地回应,“郑子明肯交出兵权,足见他的忠心。趁着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原来立的那些战功,陛下应该尽快给与封赏。此外,对于他的家人,如果还能找到的话,也应该极力安抚,赐以,赐以……”
此刻心情实在太乱,他也想不出太好的善后之策。只能暂且建议郭威赶在郑子明去契丹送死的消息传开前,迅速把朝廷欠此人的封赏落实下去,以免日后成为别人攻击自己和大周朝的把柄。
“明天早朝,你借着宣读前线送来的告捷文书之机,出面总结郑子明的功劳。”郭威将王峻的小心思都看在了眼里,再度叹了口气,苦笑着吩咐。
他自认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皇帝,而老朋友王峻,显然也不是一个合格的首辅。君臣二人,倒也相得益彰,暂且谁也不用看不起谁。只要各自尽最大努力将日子过下去,让大周朝别昙花一现就好。
“微臣明白!”知道郭威是在想方设法维护自己的形象,王峻感激地点头,“微臣会将他这半年来所立的战功,逐一陈述,决不会再遗漏半点。只是……”
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又非常为难地补充,“陛下数月前刚刚封了他为横海军节度使,名义上已经坐拥五州之地。虽然有两个半州实际被符家所控制,至少表面上横海军已经是二等节镇。倘若把几个月来所立的功劳一并升赏,微臣恐怕,郑子明立刻就要跟符彦卿与高行周二人比肩!”
“那又如何,他的功劳又不是朕杜撰出来的。况且符老狼和高白马两个,还能拉下脸皮来跟一个年纪还不如他们儿子大的人争风吃醋?”受不了王峻的小家子气,郭威将大手一挥,直接做主,“他不是刚刚打垮了一个伪汉国的镇冀节度使么,朕就干脆封他为大周镇冀节度使好了,掌管恒、冀、深、赵、沧、定、易,七州军政,也免得符老狼总觉得横海军碍眼。就这样,朕决定了,明日早朝,加封郑子明为镇翼节度使,冠军大将军,检校兵部尚书,开国郡侯,赐免罪金牌一面,可传爵三代!”
“这,陛下,此赏实在过重,而那郑子明,郑子明年方弱冠!”王峻被郭威拿官爵当黄豆卖的豪爽行为给吓了一哆嗦,赶紧摆着手大声劝阻,“年方弱冠就坐拥七州,将来他若再立下奇功,陛下岂不是封无可封!”
“秀峰兄,你糊涂啊!你以为,他还有机会活着回来么?他至今尚未成亲,又哪里来的子嗣?”郭威冲着王峻摇头而笑,皱纹交错的老脸上露出了几分凄凉,“朕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这……”王峻的老脸再度涨得通红一片,无言以对。
如果郑子明还活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郭威的决断。大周朝的镇冀节度使拥有的权力,可不是张元衡那个名义上的镇翼节度使所能比拟的。按照郭威刚才的说法,郑子明实际上将掌控恒、冀、深、赵、沧、定、易,七州的军政大权,辖地横贯整个河北,治下丁口百万,每年税赋也数以百万贯计。一旦此人将来跟朝廷之间起了冲突,转眼就会成为第二个安禄山。(注2)
然而,郭威刚才的话说得明白,郑子明哪还有机会活着来做大周朝的镇冀节度使?如此高官厚禄,不过是封给活着的人看而已。让所有武将们知道,大周对于肯为他卖命的人,绝不会吝啬。同时也给契丹君臣瞧一瞧,大周朝皇帝和首辅的胸怀是何等之宽广?明知道石重贵给郑子明写了劝降信,依旧对他信任有加,将其视为国之栋梁。
“他不可能回得来了,不可能!”缓缓在碳盆前踱了数步,郭威一边思考,一边继续小声补充,“即便真的有奇迹发生,他能平安从辽东返回,朕也不会出尔反尔!君贵说过,真正的英雄豪杰,不会担心手下的人本事大。朕的江山是凭真本事打下来的,不应该害怕底下人成长太快。否则,咱们大周君臣只会一代不如一代,重整九州,收回燕云,永远都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