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里的确挑不出骨头,可把蛋壳敲碎了,却再也黏不成原来模样!”平素向来对杨重贵礼敬有加的呼延琮,如同换了人般,梗着脖子咆哮。
“小声点儿!”杨重贵四下看了看,耐着性子开解,“你还嫌军心不够乱么?照这样下去,也许根本不用郑子明来攻,咱们自己就得不战而溃!”
呼延琮撇撇嘴,对他的告诫不屑一顾,“你还指望能打赢郑子明?醒醒吧,我的哥哥,做梦也不是这种做法!那个狗屁三皇子,明摆着是要跟张元衡穿一条腿儿裤子的。你我再忍气吞声,也必须靠边站。就凭着他和张元衡两个的本事,还想打胜仗,我呸!光死守营寨不出还好,只要出去,肯定一败涂地!”
“怎么能这么说!三皇子虽然没有领兵经验,可带来的全是百战精锐。”杨重贵心忧国事,明明知道呼延琮的话很有道理,却依旧硬着头皮死撑,“有他带来的两万生力军,再加上咱们俩手头的兵马,总兵力已经是对面的两倍。只要咱们俩能忍下这口气,全心全意帮着三皇子……”
“要去你去,我可是不想找死!”根本没耐性听杨重贵把话说完,呼延琮拨歪马头,狠狠一抖缰绳,就要逃之夭夭。
“你怎么这么说话!”杨重贵一把扯住呼延琮的战马缰绳,怒火中烧,“什么叫送死?难道你怕郑子明就怕成了这样?”
“我的好哥哥哎,你咋就不开窍呢!”呼延琮夺了两下未能如愿把战马缰绳夺回,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抱怨,“明明必输无疑的仗,你居然还想打赢?打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能立你当太子么?不能的话,二皇子刘承钧刚刚吃了败仗,被韩重赟小子一路追杀到太原城下,你这边就保着三皇子刘镐立下了泼天大功!你给谁上眼药呢,还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啊——!”天气已经很热,杨重贵却忽然打起了冷战,瞬间感觉如坠冰窟。
他乃世间一等一的良将,武艺超群,谋略高明,兵法造诣也远超同辈。但是,他从小到大,背后一直有个做节度使的父亲撑腰,头上还有刘知远的亲弟弟,现今皇帝刘崇遮风挡雨。从来没遇到过什么真正的挫折,也很少有人敢对他耍弄阴谋。
故而,对于“人心叵测”四个字的理解,他远不如其他同龄人,照着绿林道上滚出来的呼延琮,更是望尘莫及!
“唉!”见到杨重贵“大梦初醒”,冷汗淋漓的模样,呼延琮忍不住叹息着摇头,“我的好哥哥,他们刘家,有一个省心的人么?当初刘承佑那小王八蛋为了夺嫡,可是亲手毒死了他的亲哥。如今刘赟惨死,储君之位空虚。刘承钧,刘镐,刘锴,哪个会消停?即便是当年的孔融,能把梨子让给哥哥,都不会家主之位拱手相让。更何况,如今他们刘家兄弟争的是江山!”
“这……”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杨重贵的额头向外冒,颗颗晶莹剔透。
刘镐真的是为了争夺储君之位而来?不是单纯地为了替他父亲分忧?人的目光,怎么能如此短浅?要知道,如今刘汉可是一隅敌全国,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这个时候不想着兄弟齐心以御外辱,却依旧忙着互相倾轧,这刘汉国,国运怎么可能持续绵长?
身为刘崇的义子,杨重贵的骨头上,已经打满了汉国的烙印。他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刘镐真的在图谋储君之位。然而眼前刚刚发生事实,却在无声地证明着,呼延琮说得没有错,群龙争储的闹剧正在上演。如果他不慎被卷进去,十有八)九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行了,别这这那那的了。咱们既然做了大汉国的将军,带兵打仗才是本分。”实在不忍心继续摧残杨重贵的心脏和神经,呼延琮缓缓从他手里夺回缰绳,缓缓策动坐骑,“其他事情,站在旁边看看就好。没必要跟着瞎搀和。反正最后无论谁做了太子,将来总得用人帮他守土。切莫因为一时冲动,就乱替人帮忙。到头来,升官发财的好处未必能轮得到,却稀里糊涂丢了身家性命,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第二章 款曲(十一)
“是啊,何苦来哉?”杨重贵抬手抆了把汗,叹息着附和。
郑仁诲老谋深算,郑子明、赵匡胤、高怀德三个智勇双全,再加上一个虚怀若谷的郭荣。汉军想在河北有所作为,难比登天。
然而,想打胜仗不容易,想打败仗,却是轻松的很。只要自己和呼延琮两个以后装聋作哑,用不了半个月,三皇子刘镐和张元衡就会去自寻死路。只可惜,麾下这数万兵马和刘镐所带来的两万生力军,下一仗之后,不知道还有几人能活着返回河东?
“你别光顾着可怜别人,先保全自己吧!”知道杨重贵心善,呼延琮回头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劝诫,“大丈夫战死沙场是无上荣耀,因为几个皇子多储而死,却是十分不值。况且眼下你无论说什么都是错,三皇子肯定不会听你的。有那力气,还不如好好琢磨琢磨,万一三皇子他们被人打得大败亏输,咱哥俩如何才能替大汉国在河北保住一块立足之地。否则,将来别人将井陉关和飞狐岭一堵,汉军就匹马难过太行山!”
“唉——”杨重贵以一声长叹回应。
换做平时,以他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没等开战,就先考虑溃败之后如何收拾残局。而现在,呼延琮的主意,却无疑是最为理智的应对方案。
只有替刘汉国保住在太行山东侧的两处落脚点,大家伙儿才有机会卷土重来。否则,万一连镇州和定州也被郑子明趁机夺去了,千里太行就成了隔绝河东与河北的天然城墙,只要其中一方堵住几处重点关口,另外一方就只能对着崇山峻岭徒呼奈何。
“走了,走了,咱们问心无愧就行了。管不了那么多!”呼延琮倒是比他看得开,用力抖了抖缰绳,飞奔而去,“咱是刘家的臣子,不是刘家的狗!”
“唉——”杨重贵又长叹了一声,缓缓策马跟上,刹那间,整个人宛若苍老了十几岁。
兄弟两个打定了主意要明哲保身,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那三皇子刘镐最大愿望是不受任何人擎肘,见杨重贵识趣,也有些忌惮呼延琮蛮横,便尽量不再主动找茬。于是乎,刘汉国在河北的兵马大权,很顺利地就被刘镐收拢在握。随即,此子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从侧翼试探着向周军发起了反击。
结果非常出人意料,先前将杨重贵等人打得只有招架之功的郭周兵马,遇到三皇子帐下的生力军,立刻现出了“原形”。非但将左右两翼的外围据点挨个丢弃,很快连主营也受不住压力,被迫向后移动。短短七天之内,就被汉军攻破了十六座军寨,一路退却到泒水河附近的平原上,才勉强重新站稳了脚跟。
“所谓河北三兄弟,也不过如此!”三皇子刘镐春风得意,不觉有些飘飘然,用马鞭指着敌军断后部队留下的烟尘,骄狂之态溢于言表。
在最初开始决定发起反击的时候,他心里着实有些忐忑。毕竟人的名,树的影,郭荣、赵匡胤、郑子明这三兄弟能在短短两年内声名鹊起,手底下应该有几分真本事。
然而,一连串陆续发生的事实却告诉他,他的担心纯属多余。河北三兄弟的名字全是吹出来的,比充满了气的猪尿泡还不堪一击。
“那当然,时无英雄,才令竖子成名!”张元衡紧跟在刘镐身侧,故意落后了半个马头位置,嬉皮笑脸地附和。
“殿下威武!”其余众将虽然不像张元衡那样寡廉鲜耻,明目张胆地去拍三皇子马屁。却也真心实意地扯开了嗓子,大声赞颂。
如今在大家伙儿眼里,三皇子刘镐虽然为人咋咋呼呼,用兵打仗,却着实得了其伯父,大汉开国太祖刘知远的真传。最近半个月来,几次在关键时刻调兵遣将,都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特别是最近一仗,此人先是亲自带队吸引郑子明等人的注意力,然后果断派遣骑兵突袭周军屯粮的营寨,更是一招神来之笔,令军中许多身经百战的老将都自叹不如。
而凭着这一连串胜利,刘镐在军队中的威望也节节攀升。与之相对,杨重贵和呼延琮两个,则日渐坐实了“有勇无谋”的恶名。非但许多跟着刘镐从河东赶来的心腹,如杨桐、李进、武玄霸等,对杨重贵的临阵指挥能力不屑一顾。甚至有一些曾经被杨重贵从战场上救下来的故旧,也开始怀疑大家伙先前屡战屡败,是不是因为杨重贵遇到了郑子明这个克星的缘由。
毕竟,杨重贵与郑子明二人之间的交情,早就传得众所周知。郑子明的枪法和兵法,据说也得到过杨重贵的亲自点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年头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姓郑的把杨重贵的本事和脾气秉性都摸透了,然后再有针对性摆兵布阵,肯定会收到奇效。
“殿下,今日出发之前,杨将军让我等提醒您,不要追的太远,小心郑子明故意示弱!”也有几个脑袋实在不开窍的,明知道三皇子刘镐不爱听,却依旧从后队追上来,大声提醒。
“杨将军?哪个杨将军?”没等刘镐皱起眉,张元衡已经抢先一步回过头去,疯狗般冲着来人咆哮,“杨将军是李靖的弟子么,还是额头上长着第三只眼睛,能看过去未来?他那么有本事,怎么会被郑子明打得闭门不出?”
“是啊,杨将军只需管好辎重就行,不要给殿下添乱!”刘镐的心腹爱将,骑兵都指挥使杨桐也撇着嘴,大声帮腔。
没来河北之前,他心中就幻想着有朝一日,定要跟杨重贵争一争谁才是真正的杨无敌。如今看到把对方踩进泥坑里机会,当然不可能脚下留情。
“让杨将军省省心吧,殿下知道怎么做!”
“这里只有殿下,没有杨将军!”
“杨将军那么有本事……”
其余平素跟张元衡走得比较近的武将,也纷纷摇头撇嘴,根本不把杨重贵的好心提醒当作耳旁风。
形势明摆着,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杨重贵的克星是郑子明,而那郑子明遇到了三皇子,也等同于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克星。今天大伙一鼓作气将其赶过泒水河,明天就可以在祁州城外扎营。后天,说不定就能攻进祁州城内,然后挥师直指邺都!
正兴奋得难以自制之际,忽然间,耳畔传来一阵低沉的龙吟。“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像寒冬腊月的北风,瞬间就把寒气送进了所有人的心底。
“谁在吹角?”三皇子刘镐猛地拉住了坐骑,四下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