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刚刚从高家军的枪下逃得生天的契丹将士,正乱哄哄地挤在营地的左侧喘粗气。忽然间看到一道移动的枪林朝着自己碾来,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近一大半儿人愣在了原地,既没用勇气抵抗,又没有勇气逃走,只能扯开嗓子大声惨叫,“啊————”
“啊————”另外一小半儿契丹将士,撒开腿儿,顺着与马蹄前进的方向,舍命狂奔。
无论是愣在原地者,还是仓惶逃命者,都无法躲开如林的枪锋和冰雹一样落下的马蹄。刹那过后,这伙契丹将士集体消失不见。他曾经站立的位置附近,只留下了一滩滩暗红色的软泥。
第十章 易鼎(十)
“求特克,求特克……”一伙刚刚从营地深处逃过来的契丹将士,恰恰看到自家同伴在枪林和马蹄下消失不见的情景,惨叫着掉头而回。根本不去想营地深处,还有什么样的灾难在等着他们。
魔鬼,那支骑在马背上如墙而进的兵马,绝对是一群魔鬼。任何世俗力量,都无法与他们为敌。今晚所有死在魔鬼手下的人,灵魂都将永远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嘎库,嘎库……”另外一支逃命的队伍,从营地深处冲出来,与掉头回返的契丹将士撞在了一起,刹那间,人仰马翻。
“嘎库,嘎库……”“蠢货,疯子,你们往哪跑!”“让开,快让开!”叫骂声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清晰的汉语。刚刚从营地中央逃出来的溃兵,无法理解掉头回逃者行为。而那些掉头回逃者,也没有时间和耐心跟他们解释自己刚刚遇到了什么。双方都把彼此当成了天底下最大的蠢货,你推我搡各不相让。
“轰隆,轰隆,轰隆隆隆!”下一个瞬间,剧烈的马蹄声,将疯狂的叫骂声彻底覆盖。郑子明带领三千铁骑贴着两伙逃命队伍的边缘碾了过去,将所有挡在路上的东西,无论是生是死,尽数碾成了齑粉。
因为没有挡在骑兵的必经之路上,大部分契丹将士,都幸运地逃过了灭顶之灾。然而,眼睁睁地看着中原骑兵越走越远,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却忘记逃命。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不远处那一滩滩暗红色的软泥,愣愣地看着四周围越燃越烈的火堆,四肢战栗,两眼一片茫然。
“撒立,撒丫立……”“快跑啊,中营破了,大帅不见了!”“撒丫立,撒丫立……”又一伙逃命的队伍,从营地深处涌了出来,见到站在风中呆呆发愣的同伙,好心地发出提醒。
呆呆发愣的人,忽然从噩梦中被惊醒。指了指距离自己不远处那一滩滩软泥,咧开嘴,发出一串断断续续的悲鸣,“啊,啊,谔谔啊啊啊……,求特克,啊啊……”
“鬼?鬼在哪?”新冲出来的逃命者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发出质问。顺着悲鸣者手指的方向,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了地面上那一滩滩暗红色的隆起。旋即也一个个两股战战,冷汗瞬间淌了满身满脸。
“撒立,撒丫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从惊愕中缓过神。尖叫着迈开双腿,跌跌撞撞地跨过那一滩滩殷红。
这个动作,很快就提醒了周围的所有逃命者。他们终于不再发愣,不再继续发呆等死。一个个相继丢下兵器,丢下盾牌和铠甲,丢弃任何可以表明身份或者消耗体力的东西,冲进漆黑的旷野中,此生再也不愿回头。
趋吉避凶,是人类的本能,任何民族都不能例外。当发现中原军队毫无抵抗之力,这些契丹武士们,当然愿意追随着他们的皇帝和族长,来一趟轻松的“狩猎”之旅。而他们发现猎物其实根本不像他们想得那样孱弱如一群绵羊,而是一群渐渐长出牙齿的猛虎,他们便会遵从本能做出选择,逃走,越远越好,有生之年,不再前来冒险。
只是,在大多数时候,逃命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需要尽早地对局势做出判断,需要选择最恰当的时机,还需要保证逃出生天之后,没有被自己人追究处置之忧。很显然,对于此番南侵的契丹军副帅,北面上将军,乙室部节度使萧天赐来说,这些条件都不具备。
当第一声警报声响起,他其实就已经被惊醒。然而,光是判断警报到底是误发,而是真正有敌军冒死来袭,他就浪费了足足有小半柱香时间。
从他本人一直到几个官位很高却没任何实权的汉人幕僚,在第一时间内都坚信最差情况只是外围的部族军发生了小范围炸营。毕竟皮室军的赫赫威名不是吹出来的,这些年来,从未在野战中输给任何对手,疯子才会主动前来找死。
此外,大军的立营地址,跟冀州城隔着足足四十里。即便城内的中原兵马有胆子冒死前来偷袭,也会先惊动就驻扎在城墙边上的幽州军。以韩氏兄弟对大辽的忠心,不可能不拼命阻拦,更不可能不立刻派人前来示警。
所以,被惊醒之后的萧天赐,第一反应不是如何组织人手迎战。而是在心里暗中琢磨,该如何处置今晚误发警讯的肇事者,如何恩威并施,让统领部族军的萧密落,耶律四宝奴两个,从此对自己俯首帖耳。
大皇帝耶律阮得位不正,又耳软心活,多谋少断。早晚会惹出大麻烦。作为一方节度使,契丹乙室部的大王,萧天赐必须在灾难降临之前,替自己和部族,做好充足的准备。此番南下掠夺,只能获取一定数量的物资。而人口和武士,才是保证部族长盛不衰的根本。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接连不断的警报声,让萧天赐不得不暂且放弃对未来的规划和构想。披好貂裘站起身,他准备亲自去中军帐门口看看,到底谁在没完没了的胡闹。就在此时,中军帐门却猛地被人从外边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将领横着扑了进来。
“啊……”萧天赐先是本能地躲了一下,然后瞪圆了眼睛大声追问,“谁,谁把你伤成了这样?四宝奴,谁这么大胆子?”
“大帅,迎战,赶紧召集皮室军迎战啊。敌人,敌人马上就杀到中军来了!”北面将军,兵马都监耶律四宝奴向前滚了数尺,伸出血淋淋的胳膊,大声警告,“精锐,来得全是精锐,您若是再不迎战,就,就彻底来不及了!”
“啥,你说敌袭,敌袭是真的,不是炸营?”萧天赐被吓了一大跳,瞪圆了眼睛质问。“那你们为何不早点儿派人向本帅汇报军情?”
肯定是假的,八成以上是假的耶律四宝奴这厮最喜欢喝酒,一喝酒就胡言乱语……。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停地呐喊。告诉萧天赐,不要相信对方的话。中原兵马只敢守城,不敢野战。更没有勇气面对契丹皮室军……
然而,对方接下来的汇报,却让他彻底坠入了深渊。“不是,不是炸营。大帅,真的是敌军偷袭。末将,末将真的没有骗你。敌军来得太快了,末将,末将连甲都没顾上披,就,就被他们杀到了寝帐门口。末将,末将能自己逃过来报信儿,已经属于万幸。怎么,怎么可能有机会派人向您汇报。”
第十章 易鼎(十一)
“什么?你胡说什么?”萧天赐勃然大怒,弯下腰,一把将耶律四宝奴从地上给拎了起来,“怎么可能不是炸营?汉人,汉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胆?”
“真的,真的不是炸营。末将,末将愿以人头担,担保!”耶律四宝奴被自家衣领勒得几乎无法呼吸,紫青着脸连用力摆着手。“宁可”被自家主帅萧天赐活活勒死,也“坚决”不肯改口。
“怎么可能!”萧天赐手一松,将已经濒临昏厥的耶律四宝奴,像丢垃圾般丢在了地上。
他拒绝相信对方所说的话,尽管他刚才清晰地听到了话中每一个字。作为一个曾经数次“进出”中原的大辽老将,他所熟悉的汉家军队,从来都不敢主动出城与皮室军作战。包括他所熟知的所有每一位汉家名将,杜重威、符彦卿、慕容彦超、高行周……
“大人,赶紧整军,整军迎敌啊!”一名姓马的幕僚实在看不过眼,横着冲过来,狠狠推了萧天赐一把,红着眼睛提醒。
“啊!整,整军!”萧天赐被撞了个趔趄,晃了晃,如梦初醒,“给我吹角,吹角,叫所有人都向我靠拢,向中军靠拢!”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下一个瞬间,号角声穿云裂帛,连绵不绝,反复折磨人的耳朵和心脏。中军帐里,包括萧天赐本人在内的所有将士和幕僚,都开始以最快速度顶盔掼甲,挑选兵器,准备跟来袭者殊死一搏。
毕竟是大辽国的皮室军,太祖耶律阿保机一手带出来的精锐,很快,驻扎在营地核心位置的其他契丹将士,也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了过来,拎着兵器迅速向中军帐处靠拢。
见中军帐门口的人越聚越多,而敌军却好像还需要点儿时间才能杀到自己面前。契丹军副帅,北面上将军,乙室部节度使萧天赐又恢复了几分镇定,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宣布:“半夜前来偷营,恰恰证明汉军没胆子跟咱们正面较量。儿郎们,大家伙儿加把劲,全歼这支胆大包天的汉军,冀州城定然不用再费任何力气就能拿下。拿下之后,人口财货所有人平分,一文钱都不用上交!”
“噢噢……”中军帐内外,欢呼声稀稀落落,没精打彩。
响应号角声赶往中军汇集,乃是出于对军律的畏惧和对荣誉的不舍。却不是出于狂妄无知。事实上,此刻大部分皮室军将士,都已经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四下里漆黑一片,谁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而聚集在中军帐附近的自家袍泽,满打满算都不会超过两千。并且这两千来弟兄,全都没有战马,只能徒步与敌军拼杀。这种情况下,能杀出一条血路脱离险境,已经是老天爷保佑。怎么肯能将敌军尽数全歼?
“我是说,洗城,看上什么拿什么,想杀哪个就杀哪个,永不封刀。”对手下人的表现非常不满,萧天赐又深吸了口气,扯开嗓子强调。
“噢,噢噢,噢噢!”欢呼声,比先前还要稀落。众皮室军将士拎着兵器左顾右盼,仿佛都在急着寻找逃命的正确方向一般。
“打起精神,给本帅……”萧天赐愈发感到失望,举起镶嵌者宝石的弯刀,第三次鼓舞士气。
没等他把一句话喊完,斜刺里,忽然又冲过来一个焦头烂额的身影,“副帅,副帅,快走!敌将厉害,敌将马上就杀到这里来了!再不走,就彻底来不及了!”
“萧密落,你休要乱我军心!”萧天赐勃然大怒,弯刀下落,直接按在了焦头烂额者的脖子上。“皮室军尚未出战,敌将即便再勇悍……”
“副帅,马,没有马啊!”北面将军,大贺部节度使萧密落双手托着刀刃,凄声哭喊,“末将,末将一直在跟敌军拼命。可,可末将麾下全是骑兵。没有马,一匹战马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