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郭威看看玉树临风的高怀德,又看看满脸坦诚的符昭序,心中好生为难。
高怀德要去深州的想法,他能够理解。此子心高气傲,从小到大样样都没落到过同龄人身后,猛然遇到郑子明这个哪一方面都不比自己逊色的“对手”,当然急着要分出个上下来。而符老狼的长子符昭序……,已经浑浑噩噩做了三十多年衙内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生出上进心?
“大人,晚辈与符世兄,愿立军令状!若有不服从主帅调遣之举,或者在阵前贪生怕死,贻误战机,便悬首辕门,以儆效尤!”唯恐郭威坚持不肯松口,高怀德把心一横,大声补充。
“晚辈,晚辈愿与高贤弟一样,一样立军令状!”符昭序长这么大,难得硬气了一回,居然面无惧色地紧随高怀德之后。
听而说得干脆,郭威心中也顿时生出了几分豪气。看看面孔上依旧未脱稚嫩的郑子明和高怀德,又看看未老白发先生的柴荣和符彦卿,笑了笑,站起身来,大声宣布,“也罢,你们五个领军出征,倒也省得老夫再另行调配兵马。不过,如此一来,再让子明为主将,就有些不妥当了。大兄,干脆你留下做主帅。子明、君贵二人为副,带领元朗、藏用和致德,并力杀贼!”
“能与五位少年豪杰并肩而战,老夫乐意之至!”郑仁诲大笑着站起来,冲着郭威拱手。
对他而言,“清君侧”之战,胜负根本没有任何悬念。而大军攻入汴梁之后,少不得又是一轮腥风血雨。与其把自己剩余的这半条老命都耗费在自相残杀上,还不如去深州走一遭。
“吾等但凭前辈调遣!”柴荣、郑子明、赵匡胤、符昭序五个齐齐躬身。
“好,好!”目光再度从五个小字辈儿的面孔上扫过,郭威满脸欣慰地点头。
自打在后唐庄宗李存勖帐下做“从马直”那时起,他已经跟契丹人不知道交手了多少回。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辽国如何在塞外崛起,如何一步步南下侵吞汉家疆土。而中原豪杰,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从以一镇之兵可把耶律阿保机打得匹马北窜,迅速沦落到以倾国之力挡不住耶律德光直入汴梁。
作为百战余生的老将,郭威若说看了上述这些景象不觉得心里屈辱,那简直是自欺之人。可屈辱归屈辱,环顾四周,他却总是觉得无能为力,更看不到多少洗雪前耻的希望。
这年头,手中有兵有粮的,要么只顾着抢地盘,抢人口。要么像狗为了自家那块骨头东撕西咬。光是内耗,就已经耗得人精疲力竭。哪有功夫去管边境上的警讯,哪有心思去听,来自燕云的哭声?
而今天,他却忽然在几个晚辈身上,看到了一些与先前不同的东西。虽然还很单弱,却像黑夜里的星光一样,足以照亮人的眼睛。
“想当年,老夫和先帝、常克功三个,也如你们一样年青!”没来由地,郭威嘴里忽然冒出了一句感慨,令所有人心中都隐隐做痛。
“先帝曾与老夫、常克功两人相约,兄弟合力重整九州。”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教育晚辈,轻轻叹了口气,他继续补充,“然他壮志未酬,便先驾鹤西去。随后这几年来,老夫像个箍桶匠一般,东挪西补,却依旧无法避免大汉江山风雨飘摇。如今,刘承佑杀了史弘肇、杨邠和老夫全家,老夫不能不起兵讨还公道。可如此一来,先帝和老夫之间的情义,就彻底尽了。我们三个当初的豪情壮志,也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大帅节哀,是刘承佑负义在先,非大帅辜负先皇。”郑仁诲、王峻等人闻听,赶紧又站起身,婉言相劝。
郭威的为人他们都非常清楚,绝不是为了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之辈。可越是如此,此番刘承佑对其家人和朋友的血腥屠杀,对他的打击越重。而万一他在重压下轰然而倒,身边十多万大军就立刻群龙无首,非但无法如愿给死去的人报仇,恐怕连对抗朝廷和辽军的夹攻都将成为一个巨大问题。
“老夫不是感伤,唉——”郭威笑着抬起头,雪白的胡须随着叹息声上下飘舞。“老夫只是,不想他们这些晚辈,将来再步先帝和老夫的后尘而已!”
第九章 长缨(三)
“恭喜枢密使,帐下有如此少年,他日壮志必酬,九州必为一统!”王峻忽然灵机一动,忽然躬身行礼,大声道贺。
“恭喜枢密使,后继有人,壮志必酬!”郑仁诲、王殷、李洪义、郭崇等文武,也紧跟着躬身道贺,仿佛忽然看到了未来的金光大道一般。
虽然明白众文武是在变着法子哄自己宽心,但是看着柴荣、郑子明和赵匡胤等人年青且纯净的面孔,郭威依旧觉得老怀大慰。也迅速收起腹内的诸多感慨,手拍桌案,大声说道:“秀峰兄说得是,郭某这一代壮志未酬,但君贵他们却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才能更胜郭某。咱们中原英雄一代比一代更强,早晚有一天,能封狼居胥,将契丹狗贼打得匹马不敢南下!”
“父亲大人过誉,儿惶恐莫名!”
“枢密使大人过奖了,末将不及大人分毫!”
“枢密使大人,我等不敢愧领……”
……
柴荣、郑子明、赵匡胤、高怀德和符昭序闻听,赶紧躬下身体表示谦虚。
“不是过誉,老夫像尔等这般年纪的时候,的确与尔等相去甚远!”郭威大手轻摆,笑着补充,“好了,刚才是老夫想多了,大兄,你立刻带着这几个晚辈去清点兵马,准备辎重。明天一早,咱们分头处罚,一北一南,老夫下月这时,在汴梁城外静候大兄的佳音!”
几句话,说得慷慨豪迈,且条理分明,一改先前颓废姿态。郑仁诲听了,心中的担忧顿时减轻了一大半儿,带着柴荣、郑子明和赵匡胤等人齐齐躬身施礼,然后告退而去。
既然后路已经有了具体人手去看顾,郭威也就不再犹豫,立刻抖擞精神,将调兵遣将的命令流水般的传了下去,整顿大军,准备踏上征程。
众文武纷纷上前接令,然后相继告退。不多时,中军帐内,就剩下了几个当值的卫士,和宣徽北院使王峻。郭威知道后者迟迟不肯离去,肯定是有话要单独跟自己说。便冲着卫士挥挥手,笑着吩咐,“你们去给老夫和秀峰兄弄两份茶点来,人老了,气血一天不如一天,这肚皮,却一天比一天见大,稍微干点儿活就饿得难受。”
“是!”众亲卫追随郭威日久,知道他是在给王峻递台阶儿,齐齐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出帐。
“行了,秀峰兄,你今日有何高见教我?!”目送众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郭威冲着王峻微微一笑,低声询问。
“俗话说,将乃一军之胆。这个时候,文仲可不能有丝毫的颓废!”王峻也跟他不客气,自己搬着胡凳上前,往郭威的对面一摆,抬腿坐上去,大声说道。
知道对方是出于一番好心,郭威赶紧坐直了身体,拱手受教,“秀峰兄所言甚是,郭某刚才失态了,今后必全力改之!”
“你明白就好,从独领一军之日起,你肩上所承担的,就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王某,郑兄,还有今天在场近半儿文武,既然唯你马首是瞻,便等同于把身家性命和前程都交到你的手上。你若平步青云,我等自然跟着鸡犬升天。你若被人所擒,我等也俱死无葬身之地!”王峻向来以魏征自居,板着脸用力拍打桌案,继续厉声提醒。
“秀峰兄说得是,郭某改之,改之!”二人之间距离不到两尺,郭威被喷了满脸的吐沫星子,却没有勇气抬手去抆。继续抱拳于胸前,连连谢罪。
“你妻儿俱被昏君所害,心神一时失常,也在所难免!唉——”王峻的脸色,这才终于缓和了一些。叹了口气,冷笑着补充,“但今日除了无端地自怨自艾,还有一事,文仲你太欠考虑了。亏得高怀德和那符家无赖子也跳了出来搀和,才幸运地避免了大错铸成。”
“大错?”郭威愣了愣,觉得自己有些追不上王峻的思路。当着那么多文武,特别是并不完全对自己忠心的藩镇面前,突然流露出了软弱的一面,自己今天的有些举动确非常不该。可在用兵的安排上,自己却头脑始终保持着清醒,怎么差一点就铸成了大错?
“你现在还不明白,自己刚才差一点儿就干了什么蠢事?”见他满脸茫然模样,王峻肚子里头刚刚落下的火头,腾地一下又跳上了脑门,“我来问你,若是高怀德和符家子不主动请缨,你将以谁为主帅抵御辽军?”
“当然是沧州防御使郑子明了?他去年凭着区区数千乡勇,就将韩氏兄弟拖在了定州,数月无法寸进。今日危急关头,他又主动请缨。无论是为了用其才,还是嘉其勇,老夫都没有让他给君贵和元朗做副贰的道理。”郭威被王峻的怒火烧得莫名其妙,侧开脸朝旁边躲了躲,笑着解释。
“你莫非忘记了,那郑子明是谁的儿子?”王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吐沫星子喷得太远太密集了些,抬手在嘴上抆了抆,继续大声逼问。
“怎么可能,他当初可是老夫一手护下来的。改姓为郑,不过是为了让,让姓刘的小兔崽子安心!”郭威愣了愣,叹息着摇头。
他不好滥杀无辜,更相信有自己在,石重贵的后人便威胁不到大汉的江山社稷。所以当初才逆着刘承佑的性子,与常思两个联手保住了郑子明的性命。然而,他当初却万万未料到,改了姓氏的石延宝,的确没有对大汉江山造成威胁,而自己,有朝一日却要挥师直向汴梁。
“他昔日在定州力抗韩氏兄弟,已经打出了赫赫威名。如今又为主帅去抵抗辽寇入侵。若是败了,大军后路便被辽寇所抄,士气一落千丈,你我必将无处容身。若是侥幸获胜,或者勉强维持个不胜不败,文仲,不知道你打算以何酬其功?”
“当然,当然是兑现先前承诺,河北各镇,任其挑选。或者直接让他坐镇邺都,顶了老夫的天雄军节度使!”郭威为人光明磊落,崇倡言而有信。笑了笑,大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