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哪天突然驾鹤,文仲,你别怪我咒你,人有旦夕祸福,我辈都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应该不忌讳这些。哪天你忽然驾鹤西去,君贵可甘居于青哥或者意哥之下?”郑仁诲忽然后退了半步,目光炯炯,直戳郭威心底。
郭威被看得后退了两步,低下头,迟迟不敢与郑仁诲的目光相接。
书房内,顿时一片死寂。只有晚风从窗外吹入,吹动符彦卿的亲笔信,像两片凋零的花瓣儿,缓缓坠落于地。
注1:王宣徽,王峻此时被朝廷封为宣徽院北使。魏仁浦称呼他的官名,并非尊敬,而是刻意将他与其余的人区别对待。
第四章 虎狼(八)
“啪!”“啪!”两页纸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无论如何都算不上重。却宛若两声惊雷,将郭威和郑仁诲二人同时惊醒。
“算了,该来的,挡也挡不住,不如随他去!”郭威轻轻摇了摇头,苦笑着挥手,“来人,召衙内亲军都指挥使。”
“是!”门外有人答应一声,快步离去。郭威又笑了笑,将面孔转向郑仁诲,“让大兄操心了。既然符家点名道姓要把女儿嫁给君贵,就交给君贵自己处理去吧!他也老大不小了,咱们这些当长辈的,总不能事事都替他做主!”
短短不过半柱香时间,他好像又老了四五岁。郑仁诲看得好生心痛,斟酌了一下,小声道:“君贵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应该分得清楚轻重。”
“懂事也好,不懂事也好,今天无论他如何选择,老夫都会支持!”郭威再笑,站起身,轻轻活动胳膊和脊背,好像刚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你是说即便他选择跟符家联姻……”郑仁诲被郭威突然间的态度转变,弄得满头雾水。也跟着站了起来,满脸紧张地追问。
如果郭荣选择迎娶符赢,就说明了他早已有了野心,不甘于在把自己利益,放置于郭家的整体利益之下。这种时候,作为一名合格的诸侯,郭威需要干的事情,绝不该是听之任之。而是迅速剥夺分配给郭荣的所有权力,然后将其严加看管,甚至悄悄处死。否则,以郭荣的本事,不难成为下一个李世民,或者李嗣源。(注1)
然而,没等郑仁诲将自己的担心说出来,郭威已经笑着摆手打断,“如果他选择迎娶符氏,老夫就向朝廷推荐他,出任安国节度使,出镇邢州。反正老夫先前就有过打算,在青哥长大之后,让君贵自立门户。现在放他走,不过是提前了几年而已。不会令自家伤筋动骨!”
“这……”郑仁诲愣了愣,无言以对。
郭威所说的,也许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虽然短时间内,会令郭家的实力受到一些损害,长远角度,却等同于彻底消除了义子和亲生儿子争夺继承权的隐患。哪怕郭威将来没等两个亲生儿子成年,便已经撒手尘寰。万一郭家受到外部力量的攻击,念在郭威当初的提携扶持之恩的份上,郭荣有绝对义务向郭家提供支持。否则,必将会受到天下豪杰的鄙夷。
只有站在郭威身边的人,才知道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何等的艰难。亲手培养出来的将帅之才,没等从其身上收获足够的回报,便要让其自立门户。亲手打造的宝刀,没等用它来杀敌,就要彻底脱离掌控。从此,父子变成了同僚,心腹变成了盟友。如果哪天彼此之间的利益发生成冲突,曾经做人父亲的,还需要平心静气地跟曾经的儿子讨价还价,甚至主动做出让步……
“他是我郭威的义子,我郭威亲手培养起来的千里驹。哪怕他将来实力和地位跃居青哥和意哥两人之上,依然改变不了,他出身于我郭家的事实!”好像在解释给郑仁诲听,又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郭威用手扶住桌案,低声说道。
“这些年,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事情,咱们已经见得太多了。”不待郑仁诲接茬,笑了笑,他继续低声补充,“大兄!够了,已经足够了。咱们每次笑话别人,把好端端的家变成了虎穴狼窝,一家子互相撕咬。咱们自己,又何必做自己曾经笑话过的人?够了,这些年,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流的血也够多了。我郭家雀儿这辈子未必能做出什么丰功伟业,至少可以做到,自己不变成虎狼,自己家里不血流成河!”
“文仲雄才大略,当世无人能及!”郑仁诲后退半步,站直身体,然后恭恭敬敬向郭威施礼。为了那句不做自己曾经笑话过的人,也为了那句“死的人已经够多”。
从朱温篡唐到现在,已经整个过去了四十三年。这些年来,无数英雄横刀立马,杀得大地上白骨累累,却没有一个英雄,像郭威这样,对杀戮产生了倦意。更没有一个英雄,在尚未老去之前,心甘情愿地将新的英雄扶上马背,而不是出手扼杀。
李克用做不到,朱温做不到,刘知远同样做不到。这需要山一般巍峨的人品,海一般宽阔的胸怀,朱梁的开国皇帝没有,后唐的两代帝王没有,刘汉的开国之君同样不曾具备!
“大兄又何必夸我!”郭威的声音,在书房中再度响起,隐隐带着几分庆幸,“我一见符老狼的信,就开始猜忌君贵,本身就已经落了下乘。若不是忽然想起了君贵她姑姑当年相待之情,也许真的就被秀峰给说动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好险,好险!”
“世间之难,莫过于克己!”郑仁诲又拱了下手,带着满脸钦佩摇头。
涉及到继承人的选择和下一代的安危,哪个做父亲的,也做不到心中不起任何波澜。但在波澜的推动下拔刀大杀四方,是一回事;最终克制住了波澜,恢复了心性清明,则是另外一回事。后者,无疑别前者更为可贵,更令人佩服。
“若是将来郭某心生悔意,还请大兄提醒我,切莫忘了今天!”郭威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汗珠,继续低声补充。
“只要一息尚在,必不敢辱命!”郑仁诲收起笑容,正色回应,仿佛接下了千斤重担。
话音落下,老哥俩忽然相视而笑。一瞬间,心情都觉得无比轻松。
“那大兄你,可是得要多活几年!”郭威忽然有了开玩笑的精神头,看着郑仁诲脸上的皱纹说道。
“放心,没看到你将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挨个踩在脚下,郑某舍不得去死!”郑仁诲点点头,大笑着承诺。
这才是郭威,他郑仁诲辅佐了十数年,所熟悉的郭威。野心勃勃,却不失善良。老谋深算,却坚守做人底线。与他相比,什么鹞子疯豺,什么白马老狼,全都是一群茹毛饮血的禽兽尔!
老哥俩谈谈说说,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着夜幕将至,门外终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紧跟着,郭威的义子,衙内亲军都指挥使,选锋营指挥使郭荣,手里持着一个插满蜡烛的青铜烛台大步而入,“阿爷,您找我?孩儿刚刚出去清点仓库,不在家中,所以才未能及时赶回来。失礼之处,还请阿爷勿怪!”
“不怪,不怪,你每天都忙的要死,为父看得到。怎么可能故意挑你的理儿!”郭威的视野,被烛火照得一片光明。摆摆手,笑着起身去接义子手里的烛台。
“小心,这几支蜡烛刚刚点起来,芯子有些凉,容易爆出烛花!”郭荣将手向旁边躲了躲,大声提醒,“您老坐,让我来。又不是什么重东西。如果重,我就让亲兵帮忙了。”
说着话,将烛台找了个合适地方摆放端正。然后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朝着郑仁诲郑重施礼,“侄儿见过伯父。这么晚了,伯父还在书房,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需要跟父亲商量?侄儿刚才命人煮了红豆粳米粥,马上就会让人端过来。伯父不妨先垫垫肚子,然后再继续操劳!”
几句话,尊敬却不失去亲近,客气中透着关切,令郑仁诲心中无法不升起一丝好感,摆摆手,笑着道:“不急,不急,人老了,胃口弱,不急着吃东西。倒是君贵你,看上去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些。年青人虽然体力足,饮食上,却还是需要多注意些,切莫克扣了自己。”
“小侄这不是瘦,是变得更加瓷实了!”郭荣装模做样的晃晃胳膊,示意自己身强体壮。“伯父请稍坐,侄儿先跟父亲说上几句,然后再聆听伯父教诲。”
说罢,给了郑仁诲一个客气的微笑,再度又将面孔转向了自家义父郭威,“阿爷,刚才亲兵郭胜说您老找我?有要紧事情么?还是只想把我喊道身边陪您手谈几局?咱爷俩可事先说好了,落子无悔!”
“就你那臭气篓子,老夫还需要悔子?”郭威被逗得哈哈大笑,抬腿虚踢了一记,撇着嘴反问。
“孩儿可是得了您的真传!”郭荣往旁边一躲,拱手做礼敬状。
在别人家中,恐怕只有亲生父子之间,说话才能如此百无禁忌。书房内,立刻笑声连连。郑仁诲原本有些提着的心,迅速放了下去,看着郭氏父子,笑着插嘴:“好了,你们父子两个,一对臭气篓子,谁也不用说谁!老夫自己,对你们父子俩,好像从无败绩。不服气,咱们就摆上一局,顶多只需要半个时辰,便可以让你们父子俩丢盔卸甲!”
“大兄,小辈面前,多少给我留点颜面!”郭威佯怒,撇嘴,心中刚刚被勾起来的棋瘾,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郭荣的围棋水平,与其义父郭威不相仲伯。自然也没兴趣挨郑仁诲这种大国手的收拾。笑了笑,低声道:“伯父您还是留着精力教训别人吧,小侄甘拜下风。小侄前几天得了一幅古谱,据说是醉吟先生亲笔所录。等会走时,小侄儿命人给您老拿上,免得放在小侄这里,令宝玉蒙尘!”
“醉吟先生?赶快派人取来,取来,老夫无法跟你客气!”郑仁诲听得两眼放光,立刻搓着手吩咐。
醉吟先生是晚唐着名诗人皮日休的号。此公棋艺,书法以及诗作,都堪称一代大家。只可惜此人做事没有远虑,居然应了黄巢的征召。所以在黄巢兵败之后,便不知所踪。只留下来的少许手书,棋谱和亲笔誊写的诗作,皆为难得的精品,在市面上千金难求。
“赶紧取来,老夫也看看,那鹿门子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难得见郑仁诲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到失态,郭威也不觉意动。冲着郭荣挥了下手,大声吩咐。(注2)
“是!”郭荣爽利的答应一声,转身便走向书房门口。郭威却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把他喊来的本意,伸手拍了自己后脖子一下,低声吩咐:“先等一下,君贵!你让别人去,自己不要去。老夫的确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知道了,阿爷稍等!”郭荣愣了愣,先回头跟义父郭威打了个招呼,然后把站在书房外的贴身侍卫叫过一个,让对方去自己房间里取棋谱。最后,又转过身来,轻轻把门关好。然后快步走回郭威身边,低声询问:“阿爷,我回来了,到底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