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公韩延徽,太尉韩德枢,那可都是地位不在其叔父韩匡嗣之下的显贵。特别是韩延徽,乃为接连伺候了三位皇帝的开国元勋,功劳大,威望高,又甚受当今大辽皇帝耶律阮的器重。今天自己居然要拿鞭子抽打他的孙儿,真是老鼠舔猫鼻子,活腻歪了自己找死。
虽然事先已经猜到了一点端倪,此时此刻,韩德馨所受到的震撼,也丝毫不比耶律赤犬小。头晕脑胀地在马背上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笑着跟对方重新见礼:“原来是太尉府的世兄,失敬,失敬。我跟哥哥刚才真是有眼无珠,差点儿就把你看成了马将军的幕僚!”
说着话,双拳抱在胸前,身体前屈,额头直接抵上了战马的脖颈。
“客气了,德馨兄弟不必如此多礼!”玉面书生韩倬将身体侧开了一些,也将身体躬到了马脖颈处,以平辈之礼相还,“某此时的确在马将军身边任记室参军之职,说是他的幕僚倒也没错!”
“记室参军……?”耶律赤犬与韩德馨两个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本能地追问。
记室参军虽然也带着参军两个字,却不能算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仅仅会被当作主将私聘的心腹谋士。其俸禄,也是由聘任者私人支付,朝廷从不承担一文一豪。
所以眼下大辽国的汉人高官后代,无论是想要打熬资历,还是单纯为了混碗饭吃,都不会选择给别人当记室参军。每天活多得忙不完不说,日后转正升官的机会也非常渺茫。除非主将运气实在好到没边儿,才有指望能跟着“鸡犬升天”。(注2)
“某奉家父之命出门历练,刚好马将军押送完辎重南返。所以干脆就做了他的帮手。”仿佛能猜测到耶律赤犬与韩德馨两兄弟心中所想,韩倬又是淡然一笑,低声解释。
“啊!哦,哦……,世伯与世兄之胸怀,常人莫及!”韩德馨听了,脑子里却又是惊雷阵阵,拱着手,连声赞叹。
“对,对,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一般凡夫俗子根本看不懂!”耶律赤犬也赶紧跟着大拍马屁。
韩倬所在的幽州韩氏家族,与他们背后的蓟州韩氏,实力方面如今难分高下。而马延煦的父亲马鼎卿,最近又在大辽皇帝耶律阮面前甚为得势。所以无论如何,兄弟俩都不该将与对方之间的“误会”继续加深。
那玉面书生韩倬,也是个知道深浅的。见韩德馨和耶律赤犬二人态度前倨后恭,便又笑了笑,低声回应,“也不算什么非常之事了,我平素一直在读书,从未上过战场,总得先找个机会见识一番。而马将军又跟我原本就是知交,不跟着他,我还能去麻烦谁?”
“那是,那是!”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笑着连连点头。心中却是叫苦不迭,早知道这姓韩跟姓马的是知交好友,老子怎么会把背后的坏话说得如此大声?这下好了,等于被人抓了个正着。今后姓韩和姓马的一联手,老子哪里还有好日子可过?
正后悔得无处买药可吃之时,却又听见韩倬笑着提醒道:“既然二位喊我一声世兄,我也不跟二位客气。你们刚才那些话,未免对马将军太不公平了些。别的不说,我可以保证,他绝对没有为难你们俩的意思!”
“是,是,我们,世兄,您别提这个茬了,我们两个是被冷风吹坏了头!”韩德馨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抬起手,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才又大声悔过。
“是,是我们哥俩不识好人心,不识好人心。世兄,是打是罚,我们哥俩都认了!”耶律赤犬也涨红了脸,主动谢罪。
“算了,你们放心,这话,我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冯将军。”韩倬知道二人的心思,慵懒地摆手。“说了其实也没关系,他这个人,一向光明磊落得很,根本不会在乎这些!”
闻听此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脸色更红,真恨不得找个雪窝子直接钻了进去,从此再也不出来见人。
如此尴尬,不仅仅是因为韩倬比他们强势,扪心自问,除了将他们两个丢在队伍末尾不理不睬之外,苍狼军都指挥使马延煦,也的确没做任何过分的举动。打了败仗,肯定得有个交代,而将功赎罪,则是最轻的,同时也是对二人最有利的处理方案。当然,前提是此番出征,一定能凯旋而归。
想到这儿,韩德馨迅速朝队伍前方看了两眼,然后又转过身来,拱着手向韩倬解释:“敢叫世兄知晓,我们兄弟俩,也并非完全不识好歹。但,但此番请缨,马,马都指挥使的确有些莽撞了。那,那李家寨,并非寻常堡寨。非但寨主郑子明有万夫不当之勇,其麾下乡勇,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兵,铠甲,兵器,弓矢,皆与汉国的正兵相同。”
“哦,竟有此事?”韩倬眉头轻皱,将信将疑。
马延煦给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兄弟制造机会立功赎罪,的确是出自一番好心。可若是又吃了一次败仗,则等同于好心却将将二人推进了陷阱,也就怪不得这兄弟俩一路上骂骂咧咧了。
“如果,如果我们说了半句假话,就,就让我们哥俩儿冻死在半道上!”耶律赤犬性子急,见韩倬不相信自己的话,挥舞着手臂大声发誓,“我们哥俩儿也不是第一次领兵了,再疏忽大意,还能一伙寻常乡勇打得全军尽墨?可马将军却对那李家寨的实力问都不问,便想着直接出兵讨平。这,这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沾,他,他哪里有必胜的把握!”
“是啊,树人兄,你既然与马将军是知交,请务必提醒他,敌军他想得那样不堪一击!”既然自家兄长都把话说到如此份上,韩德馨索性也开诚布公,将自己的想法和担忧一一说明,“咱们远来疲敝,对方却是以逸待劳,这是其一。咱们顶风冒雪,而对方却是蹲在屋子里烤火吃肉,这是其二。咱们拿对方当寻常乡勇,而对方却知道咱们的大体实力,这是其三。咱们……”
一口气,说了四五条。无论从哪一条角度看,自己这边都没有任何胜算。然而,记室参军韩倬听了,却只是摇头不语。半晌,才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有胜算也罢,没胜算也罢,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况且,两位贤弟只看到了战场上的一时胜败,却没看到战场外的莫测风云。实不相瞒,这一仗,咱们必须打,无论输赢。否则,非但马将军和二位前途会受到影响,还会波及到一大批人!届时,即便陛下看在你们父辈的份上不予严惩,至少五年之内,你们两个,甭想轻易翻身!”
“嗯?”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以目互视,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狐疑的味道。
如果不把主将郑子明考虑在内,那李家寨就是个普通军寨,拿下不拿下,对辽军来说都只是个面子问题,根本无关痛痒。而以他们哥俩儿的背景,即便因为吃了败仗而受到惩处,顶多也就是个削职为民。等风声一过,就能换个队伍再度领兵,何至于一蹉跎就是五年?
“按照家谱,二位应该都是德字辈吧?可否容某问一下,你们二位的同辈当中,共有兄弟几个?”正困惑间,耳畔却又传来了一句笑呵呵的询问。声音不高,却如冷风一样,直接刺入了哥俩的骨髓。
“嗯!”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二人的身体同时晃了晃,手脚一片冰冷。
蓟州韩氏家族的实力非常强大,可自身也的确称得上枝繁叶茂。他们德字辈儿,光是属于主支的堂兄弟就有十一个之多,其余旁支和远亲兄弟,全部加在一起肯定要超过一百。而二叔韩匡嗣即便权势再大,也不可能把这一百多个子侄辈儿全都提拔到五品以上高位。其中肯定要分个亲疏远近,培养价值的高低。要是有人得到机会却不知道好好珍惜的话,想必二叔那里也不介意把机会转赠换别人。
“二位既然如此年青,就能各领一营兵马,想必都是同辈之中的翘楚!”仿佛担心刚才那当头一棒敲得还不不够重,玉面书生韩倬不待韩德馨哥俩缓过神儿,就又高高扬起了手臂“可若是二位成了别人攻击蓟州韩氏的把柄,不知道枢密使大人,会愿意舍弃多少家族利益,换取你们两个的平安?”
“你,你胡说!尽拿瞎话吓唬我们!我,我们不怕,不怕!”
“世兄休要危言耸听!我韩家对大辽功劳赫赫,无缘无故,谁会拿我们哥俩当把柄?”
耶律赤犬与韩德馨哥俩大急,梗着脖子低声叫嚷。
对方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根本不用想,如果兄弟俩吃败仗的事情果真影响到了家族安危,恐怕长辈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两个当作弃子。这是大家族千百年来的传承之道,换了任何姓氏都会这么干,蓟州韩氏绝对不可能例外。
“两位贤弟稍安勿躁!”韩倬依旧是先前那幅智珠在握的模样,笑了笑,轻轻摆手,“两位可知道延煦兄能如此迅速返回军中的原因?”
“他,他送完了物资和奴隶,当然就能赶回来!”耶律赤犬不明白此事儿怎么又跟都指挥使马延煦扯到了一起,晃晃脑袋,带着满头雾水回应。
韩德馨却比他机灵得多,沉吟了片刻,拱着手道:“马将军之所以能如此快返回,得益于朝廷新实施的授田令。但授田令对大辽来说,分明是一件良策。为何又会令我蓟州韩家受到攻击?小弟愚钝,请世兄不吝指点。”
“不敢!”韩倬诡异一笑,忽然顾左右而言他,“家祖当年曾经给太祖皇帝献‘胡汉分治’之策,二位以为此策如何?”(注1)
“这……”耶律赤犬平素懒得读书,根本不知道“胡汉分治”为何物,顿时被问了个无言以对。
韩德馨的脸色,则愈发凝重。默默沉思了好半晌,才长长地吐了口白气,低声道:“世兄勿怪,鲁公为太祖皇帝所献‘胡汉分治’之策,在当时乃为一等一的良谋。我大辽能有今日之强盛,全赖于此。然我大辽国内,契丹人与汉人始终泾渭分明,恐怕也跟此策息息相关。一国之内,过于强调各族之间的差异,而不能彼此间一视同仁。就好比一家之内过于在乎谁是长房,谁是旁枝,从长远计,未必是善事!”
“说得好,那贤弟可知道,家祖为何要给太祖皇帝献此有明显缺陷之策?家祖无目乎,群臣无目乎?若非大辽国满朝尽是无目之辈,几十年下来,朝廷为何明知其有缺陷,却不改之?”韩倬大笑,抚掌,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音般兴奋莫名。
“这……”天很冷,韩德馨的脑门上,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说鲁国公韩延徽是个睁眼瞎子,他可没有如此勇气!指责大辽国的所有文官都有眼无珠,那更需要好好称称自家脑袋的重量。如果“胡汉分治”之策的缺陷早就被发觉,却至今没法改变,恐怕答案就只有一个……
“非不为,力不能及也!”抬手迅速在脑门上抆了一把,韩德馨哑着嗓子,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以胡法治汉,则使得汉人争相南逃。以汉法治胡,则契丹各部必对施政者群起攻之。纵使以太祖之神武,亦避免不了其粉身碎骨!”
“那授田之策呢?对契丹各部的长老来说,此策比那‘胡汉分治’又如何?”韩倬的追问再度传来,夹在白毛风中间,把韩德馨直接给冻僵在了驮马背上。
注1:鲁国公韩延徽,辽初名臣,甚受耶律阿保机器重。曾经替阿保机出谋划策,灭国数十。阿保机死后,耶律德光,耶律阮也先后对其委以重任。其子韩德枢,21岁便被封为太尉,也替辽国立下了汗马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