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祖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辽国早期上层贵族纷争不断,失败者大多数都会被送到祖州软禁。如耶律阿保机的皇后术律平,阿保机之子耶律李胡,大惕隐耶律留哥,都曾经被软禁于此。
注2:马延煦,辽国马氏一族的翘楚。其父马胤卿为后晋刺史,被耶律德光俘虏。耶律德光怜其才而赦免了他。从此马氏一族成为了了契丹人的千里马,在几次南下战争中都不遗余力。
第七章 劲草(三)
“那李家寨的兵马再多,也不过是一群乡勇尔!”根本不理睬众人脸上的表情,副军主马延煦手按剑柄,沿着佛堂的台阶缓缓而上。“集十个营的精锐,只为了去对于一群乌合之众,诸位将置我大辽国的军威于何地?况且眼下积雪赢尺,骑兵根本无法派上用场。去得越多,所需的粮草辎重越巨,还不如留在后面养精蓄锐!”
“这,这,马副军主此言甚是!”
“如此,如此天气,的确,的确不利于骑兵行动!”
“不光是天气,地形也不利于战马奔行!”
“副军主此言的确说到了点子上,这鬼天气……”
众将佐脸色微红,讪讪地出言附和。
大家伙都是老行伍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没问题,一语被人道破了玄机之后,却不能继续咬着牙死扛。否则,丢失的只是自己的颜面和声望,对别人造不成任何妨碍。
只有军主萧拔剌,见马延煦一回来,就抢了自己对议事的主导权。不由得心中涌起一阵烦躁,用手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断喝,“肃静!此乃中军要地,不是相扑场。尔等无缘无故,就开口胡乱说话,是不是太不把军法放在了眼里?来人,给马副军主看座,他冒雪赶路,想必累得不轻,急需坐下稍事休息!”
“遵命!”亲兵们心领神会,大声答应着,跑去取扳座位。
萧拔剌却又迅速换了一幅面孔,手扶着香案的边缘欠了下身子,客客气气地问道:“马指挥回来了?弟兄们前些日子的缴获可平安运过了拒马河?雪下得如此大,弟兄们身后的全家老少明年也许就得凭着这些缴获过日子呢!真是辛苦你了,若不是有你在,本军主真不知道该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谁!”
作为这一路兵马的军主,他对自己的副手马延煦始终心怀忌惮。所以在分派任务时,特意把坐镇后方,替大军转运粮草辎重和劫掠所得的“重担”,压在了此人的肩上。本以为可以用这些复杂繁琐俗事,将此人彻底绊住,永远没机会跟自己争锋。谁料李家寨这边刚刚吃了一场败仗,姓马的就像苍蝇般就闻着味道赶了过来。
“末将幸未辱命!”副军主马延煦非但鼻子好使,对付内部倾轧的能力,显然也得到了其父马胤卿的几分真传,只用了短短四个字,般将萧拔剌的一记杀招化解于无形。
“噢?”不但萧拔剌,在场的几个契丹小将军也纷纷瞪圆了眼睛,惊呼出声。
他们的劫掠所得,非但包括金银细软,还有若干价值不高,却在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杂七杂八,如油灯,铁锅,铲子,碗碟等,以及大批的青壮男女。冰天雪地中,将这么大一批物资和这么大一批心怀怨恨的奴隶运往幽州,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稍不留神,人财两失都极有可能。
“家父联合南院枢密使韩大人,从皇上那里讨到了一个恩典。此番打草谷所得男女,只要态度恭顺,平安抵达幽州后,便可被视为大辽国的子民。男丁每人授田十五亩,女子授田十亩。”仿佛早就猜到众人的表现,马延煦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补充。
话音刚落,临时充当中军帐的佛堂内,立刻炸了锅。众契丹和幽州将佐,一个个瞪圆了眼睛,撸胳膊挽袖子,恨不得立刻将刚才说话的人碎尸万段。
“姓马的,你,你们父子两个不得好死!”
“姓马的,我等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祸害我等?”
“姓马的,你还我钱来?”
“姓马的,今天有你没我,有我……”
按照眼下大辽国的规矩,将士们非但没有任何军饷可拿,出征时的战马和口粮,大部分都得靠自己担负。所以打草谷所获,乃是在座每名将佐本年度的最大进项。直接关系到其身后全家老小的生活水准。而马延煦的父亲几句话,就把将士们好不容易掠到的奴隶给夺了去,如此破家之恨,大家伙岂能跟他们父子善罢甘休?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马某把话说完!”一片雷霆般的怒骂声中,马延煦的表现却极为平静,笑着将手朝四下压了压,缓缓补充,“每亩地每年粮赋五斗,两斗归官仓,三斗归他们的原主人。而你们,则是他们的原主人,哪怕今后战死,子孙亦有权继续向他们及他们的子孙讨要供奉!”
这几句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卡住了在场所有契丹将领的嗓子。而在场的幽州将领,脸上的愤怒也瞬间消失不见,代之的,则是深深地迷惘。
最近二十几年来,辽国的疆域迅速扩张。新增加的国土面积之巨,连辽国朝廷自己,都来不及拿出一个确切统计数字。而这些土地分给契丹将士之后,大部分都会被拿来放牛放羊,产出极其微薄,遇上一场稍大的雪灾,就会血本儿无归。
虽然也有一些聪明的契丹人,已经开始学着中原的地主那样,逼迫抢来的中原奴隶,替他们开荒种田。但由于奴隶主的过度严苛,以及其他种种原因,这些奴隶直到逃走或者被虐待至死,也交不出几石粮食来。反倒不如将其押回幽州之后就迅速卖掉,好歹也能落下一笔现钱。
现在好了,朝廷一声令下,此番打草谷所抓获的奴隶们,就全都变成了大辽国的农夫。有了土地和盼头的他们,轻易不会再冒险逃走。而农夫们每年所缴纳的粮赋,其原主人自动获得一大半儿。这相当于农夫们手里的田地,名义上属于他们自己,实际上仍然受其契丹主人的控制。而大辽国朝廷,也从每年上缴的田赋中获得了巨额的粮食。
皆大欢喜!谁都没损失!反正大辽国的土地多得根本不可能分完,光是幽州和辽东,就足够分上一百年!
“恭喜马将军,令尊凭此良策,定能一举成为大辽柱石!”所有将佐中,韩德馨的反应最为机敏,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拱起手向马延煦示好。
“韩指挥客气了,此良策非家父一人所献,令叔父,也于其中居功至伟!”马延煦一改先前倨傲,笑着拱手还礼。
他今天根本不是冲着韩德馨兄弟俩而来,先前的一些激烈言辞,也只是后续话题的引子。所以,既然对方主动示好,他就没必要再给自己树敌。更何况,马氏和韩氏,将来在辽国朝堂上,还少不得互为依仗。
“恭喜马将军!”“恭喜副军主!”其余一众幽州军将领,也纷纷向马延煦道贺。回首的瞬间,以目互视,却都在同僚的眼睛里头,看到了深深地佩服与不甘。
均田令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凡是读过几天史书的人都知道,当年大唐之所以能于隋末大乱后迅速恢复元气,靠得就是这一记良策。可知道是一回事儿,有勇气将其改头换面之后献给辽国皇帝,并赌辽国皇帝会接受,则是另外一回事情。毕竟此策对于先前以放牧和劫掠为生的契丹人来说,等同于移风易俗。
自古以来,敢给君王献策移风易俗的人,要么死无葬身之地,要么名留史册。成为前者的机会,往往是后者的十倍。所以不甘心归不甘心,在场的幽州军将佐,却无人不佩服韩、马两家族长的勇气。佩服他们敢于拿自己的项上人头,赌回了各自家族上百年的富贵荣华!
“嗯,嗯哼,嗯嗯嗯,哼哼……”一连串咳嗽声忽然响起,军主萧拔剌单手掩住嘴巴,身体伏在香案上,肩膀不停地抽动。
众契丹和幽州将佐们,这才意识到大伙刚才不小心又跑了题。纷纷红着脸站直了身体,闭紧嘴巴,目光落在自己的靴子尖处一动不动。
两位主将彼此之间关系很差,他们心里头都非常清楚。换做平时,他们也理所当然地,倾向于具有契丹血统的那一方。然而,马延煦先前的那几句话声犹在耳,马氏家族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就要飞黄腾达。此时此刻,再冒冒失失地于两位主将之间站队,就绝非聪明人所为了。
唯一不受咳嗽声干扰的,还是副军主马延煦,只见他笑着朝四下拱了拱手,缓缓补充道:“均田令下后,那些被活捉的中原奴子,个个感恩戴德。几乎不用再拿刀枪逼迫,自己就巴不得早日抵达幽州。所以,此番转运缴获的物资人口北返,极为顺利。军主大人的,还有诸位袍泽的,都全部如数送到了幽州,并且已经交给地方官府登记造册!”
“谢副军主!”
“副军主威武!”
“马将军威武!”
“马军主……”
登时,有人又忍不住心中喜悦,拱着手欢呼出声。
萧拔剌闻听,心中愈发不快。用手狠狠拍了下香案,大声呵斥:“够了,不过是几车破烂,几个男女而已,至于令尔等如此疯狂么?我契丹……”
下意识地顿了顿,他快速改口,“我大辽男儿,走到哪里,还打不到这么一点儿草谷?无关紧要的废话都别说了,从现在起,说正经事!马将军,你刚才声称,三个营兵马就能拿下李家寨,本军主可曾听错?”
“正是!”副军主马延煦笑了笑,坦然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