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过之后,他的神色却又是一黯。低下头,两脚在雪地上焦躁地乱踩乱跺。
若是契丹人南下打劫,巡检司肯定无法置身事外。以他对郑子明的了解,自家大人恐怕也不是那被人打上门儿却不敢还手的主。然而,巡检司满打满算,不过才六七百兵丁,对付附近的土匪和其他联庄会绰绰有余,真的对上了契丹正规军,恐怕硌一下别人牙齿都是痴心妄想。
“那就打呗!是骡子是马,总得遛过了才知道!”正懊恼间,耳畔却又传来的郑子明的声音。丝毫不见先前的沮丧,仿佛忽然就顿悟了,或者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场恶战一般。“他们怎么着也不可能千军万马直扑咱们巡检司,若是来的人少了,刚好给大伙练练手。若是来的人多了,明知道打他不过,我又何必一定要蹲在寨子里等死?把老弱藏进山里,把队伍拉出去兜圈子,就不信,始终找不到几个落单的!”
大晋国过去如何如何,终究是过去。
身边官吏如何如何,也都是别人。
自己的路,终究要靠自己来走。
从第一步开始,一直走到终点。
“对,大不了咱们也进太行山,看哪个有胆子来追!”陶大春听郑子明说得豪气,也重新抖擞精神,大声附和。
李顺见郑子明和陶大春两个无所畏惧,觉得自己也该表现出一点儿男人的勇敢,于是乎,扬起脖子,大声附和:“那倒是!山里头四条腿绝对跑不过两条腿儿!就像大人先前说的,先带着他们兜几个圈子,然后抽冷子再回头敲他的闷棍。就不信,折腾不拉稀他们!”
他原本是被郑子明和赵匡胤两个临时推出去取代李有德的傀儡寨主,但后来李家寨被朝廷一道圣旨给改成了军寨,联庄会也变成了巡检司,他这个傀儡寨主,地位立刻就变得非常尴尬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只是为了保命,整天像尾巴一样跟在郑子明身后,亦步亦趋。
而今天,他却发现自己除了当跟屁虫之外,好像还有一点点儿用途。虽然这种感觉未必准确,但是至少,至少给人了一个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在郑子明眼里,李顺儿的用途,可不是一点点儿。接过此人的话头,带着几分鼓励口吻说道:“你说得对,先兜圈子,再打闷棍。折腾死他们。反正咱们又没担负着守土之责。避其锋芒,然后,然后……”
“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潘美终于从沮丧中振作了起来,苦笑着开始掉书包。
“对!避其锐气,击其惰归!仲询,这句话说得极好!”郑子明愣了愣,大笑着抚掌。
“这是《孙子兵法》里头的话,不是我说的!”潘美被弄得哭笑不得,心中的担忧瞬间忘掉了一半儿。
跟在郑子明这种主官身后,就是有这点儿好处,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展示自身才华和能力的机会。
他不在乎什么面子,也轻易不会嫉妒属下比自己聪明,比自己博学,比自己更有本事。不像其他地方的官员,自己是一头黄鼠狼,手下人的个头就不能超过一只耗子!
“怪不得我听着耳熟,管他谁说的呢,有用就行了!”郑子明仿佛已经完全从契丹人可能前来找麻烦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继续抚掌大笑。“走了,走了。他不来,我乐得清闲。他若来,则正好打上一场,验验咱们前一段时间的练兵效果!”
“走了,走了!听到剌剌蛊叫,地还不得照样种!”这种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豪气,也感染了周围许多人。陶大春,李顺儿,还有众亲兵们纷纷跳上坐骑,大声叫嚷着,策马飞奔。
唯独潘美,始终不肯受别人的情绪左右。皱着眉头,策马跟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后。半路上,又仿佛想明白了什么重要事情。找了个机会,靠到郑子明身侧,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是不是一直在盼着这一天?也是!像你这等人物,怎么可能甘心蹲在一个小寨子里默默无闻。这定县周围,又有谁值得你蹲在这里?”
“什么意思?”郑子明微微一愣,侧过头来,笑着反问。
“你,你留在李家寨,绝对不是为了当这个五品巡检!”风有些大,潘美的声音在夜幕中被吹得断断续续。“你根本就不怕那些契丹人来找麻烦,你,即便他们不来,早晚你也会渡过河去找他们的麻烦!”
郑子明脸上的皮肤,被风吹得不停抽动。脸上的表情,也因为肌肤形状的改变,而变幻莫测。“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大丈夫立世,若碌碌……”潘美侧过头,努力用目光与他相对,顶着凛冽的寒风,声音与背后的锦袍一样在空中飘飘荡荡,“若碌碌……与草木……与草木共尽,何羞也!简直,简直,愧来……愧来此间一遭!”
第六章 疾风(一)
浓墨般的烽烟,紧贴着北方的天地衔接处,一道又是一道。与旷野里的积雪互相映衬,黑白分明。
拜地面上的积雪所赐,辽国劫掠者在走过拒马河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被斥候发现。随即,沿着南河岸,大大小小的烽火台,一座接一座地被守军点了起来。凄厉的警讯,也沿着拒马河南岸响成了一片,“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结果却正如陶大春和李顺两个在某天夜里所说,这——,没有用!
义武军、振武军、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地方势力,纷纷躲进高墙之后。易州、定州、深州、乃至更远的沧州,刺史,县令、县尉们将大门紧闭,死活也不敢露头。
只苦了边境地域的百姓,临近年关,祸从天降。家中所有积蓄瞬间被洗劫一空不算,其中来不及逃进深山的年青力壮者,还被辽军像蚂蚱一样那绳子捆成串,拖着马背后,跌跌撞撞朝北方押解。
到了幽州,他们就会被按照年龄、体力、性别和长相,分类发卖。然后变成当地契丹人,或者汉人官员的家奴。其中绝大多数最后都会活活累死在陌生的土地上,永远没有再度返回故乡的可能。
按往年的常规,辽国劫掠者在紧邻边境的地域杀上一通,抢到了足够的钱粮,抓到了足够的奴隶,很快就会心满意足退兵。然而,这一次,情况也有些不太一样。
尽管有些大汉国的节度使从辽国高官那边早就得到了通知,此番南下打草谷,不会变成两国之间的大战。尽管某些大汉国的地方官员已经给打草谷的辽国将领送上了厚礼,表达了自己的慰问之意。已经过了河的辽国兵马,却根本满载而归的意思。反而狠下心来,开始挨个扫荡那些联盟自卫的堡寨。
比起乡间毫无组织的普通村落,这些联盟自卫的堡寨,抵抗力和抵抗意志都相对强悍。在花钱买平安的恳求一次次被拒绝后,寨子里的庄户们,断然拿起的刀枪。
然而,整体上还是以务农为生的庄户们,又怎么可能打得过职业强盗?很快,寨墙便被攻破,房屋便被点燃,所有不肯束手待毙的人,都被一刀砍成了两段。
从易州到定州,从河间再到深州,一处处堡寨被迅速攻破,一股股地方势力被连根拔起。无数平素威名赫赫的“英雄豪杰”,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被扫荡殆尽!
然而,同样的事情发生多了,总会出一两个意外……
定州西南,太行脚下,连绵起伏的丘陵之间,两支打着辽国旗号的兵马,在雪地上迤逦而行。
领军的主将理所当然是契丹人,姓耶律,名赤犬。副将则为契丹汉军的一名指挥使,姓韩,名德正。(注1、注2)
二人长相极为相近,身高相似,年龄大小也差不多,如果不是因为穿着两种样式截然不同铠甲,寻常人真的会把他们当作一对孪生兄弟。但是,穿上了铠甲之后,却没有人再敢认为他们彼此之间血脉相连。
契丹人和汉人不可能是亲兄弟。尽管连续三任辽国皇帝,都赌咒发誓,他会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但誓言这东西,向来是听听就算了,谁若是当真才傻。如今的大辽国,除了韩氏之一家外,其他汉人依旧是没有资格跟契丹人比肩同列。哪怕是做了当朝尚书,依旧是“机密之事不得与闻”。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就像韩知古的后人,从来就没被契丹皇帝当作汉人。事实上,今天负责领兵这两位将领,也的确是一对双胞胎。
耶律赤犬的父亲耶律宝才,原本为大将军耶律留哥的马童。因为多年来伺候主人尽心,被耶律留哥破格提拔为一名将军。只可惜他没有享受荣华富贵的好命儿,才当了将军不到两个月,就死在了一场规模不大的遭遇战中。只留下一个新婚没多久的妻子,和一座空荡荡的宅院。
为了不让麾下这个忠心耿耿的奴仆绝后,耶律留哥便想给他过继一个子嗣。恰巧韩匡嗣的五弟韩匡奇,新得了一对孪生兄弟。所以干脆,就直接派人去接了过来。(注3)
那韩匡奇虽然舍不得,但也不敢破坏韩氏与耶律氏之间的“友谊”,只能双手将其中一个儿子奉上。
之后十七八年里,韩匡奇的官位,随着幽州韩氏一路水涨船高,耶律宝才的妻子也没有再改嫁。两家的关系,居然越走越近。这对孪生兄弟,也非常幸运地,在同一做城市里相伴着长大。并且一个做了契丹军的小将军,一个做了汉军的指挥使。
常言说得好,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回大军南下“打草谷”,南院枢密使韩匡嗣跟耶律屋质请示过后,干脆就把这哥俩归做了一路。让他们互相配合,共同进退,共同把握这一次难得的历练机会。
“要我说枢密大人此举纯属多余,他不把咱俩放在一路,咱们兄弟就能生分了?”对于长辈们的好心,耶律赤犬却不太领情。一边转动着脑袋观赏连绵起伏的雪景,一边撇着嘴抱怨,“像这种堡寨,有一个汉军都,就已经是高看他们了。根本用不到一个营的兵马。现在却让你带着一个营,我带着一百骑,简直就是拿大砍刀宰鸡,纯粹浪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