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陛下不可轻举妄动!”郭允明的心脏猛地一抽,所有豪情壮志顷刻烟消云散。“那王章素来与史弘肇、杨邠三人用一个鼻孔出气,陛下动了他,史弘肇和杨邠两个必然会联手反扑。苏逢吉亦会左右动摇。陛下先前重重隐忍,将瞬间前功尽弃!”
“嗯?”刘承佑眉头紧锁,没想到已经登基快一年了,自己居然依旧政令难出后宫。顿时,愤懑和负疚交织于心,略显颓废的面孔涨得一片紫红,“他,他们反扑,能反扑到哪里去?朕,朕还不信了,他们敢,敢联手废了朕不成。爱卿,你不用担心,朕一个人顶着,这个三司使的官职,朕给定了你!”
注1:三司,五代机构,盐铁、户部、度支,为三司。三司最高长官为三司使,主管全国财政,地位仅次于中书省和枢密院。三司主官为三司使,俗称计相。
第四章 饕餮(二)
“陛下若执意如此,微臣,微臣百死莫赎!”郭允明“噗通”一声跪倒于地,仰望着刘承佑的脸,大声劝阻。“那,那王章,是其余四个顾命大臣里头,性子最为软弱的一个。有他在,陛下只要继续拉拢苏逢吉,朝堂上偶尔就能做一次主。而若是将他一脚踢开,非但无法打击史、杨到等辈,苏逢吉也会物伤其类。届时,微臣即便做了三司使,也是有名无实,非但无法替陛下分忧,反而,反而要让陛下处处看别人脸色。微臣,微臣何德何能,敢,敢教陛下如此厚爱!”
最开始,他还打算从利害得失方面,劝刘承佑暂且放弃换掉王章之念。说到后来,却真心觉得刘承佑对自己情深意重,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淌了满脸。
刘承佑顿时看得心如万针攒刺,弯腰抱住他,大声咆哮,“朕,朕这个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朕,朕只不过,只不过想给你一份惊喜而已!这也不能,那也不能,让朕,让朕下次再见到你之时,于心何安?”
“陛下,陛下心里记得这份承诺就行了。咱们,咱们不急在这一天!”郭允明心中且喜且悲,设身处地的替刘承佑谋划,“微臣在三司,眼下虽然只是副使之一。实际上权力却仅仅次于王章,而那王章,身体骨向来又不怎么结实。他生病期间,三司的事务,几乎都是微臣在做主,权力与正使已经没什么两样。”
“终究还是委屈了你!”刘承佑叹了口气,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抱在郭允明肩头上的双臂,却愈发不舍得放开。
“不委屈,不委屈,为了陛下,就算受些委屈也是值得!”郭允明用手抹了把眼泪,强笑着回应,“咱们两个年青,而他们都是垂垂老朽。即便什么都不做,熬上几年,他们也就该告老的告老,该归西的归西了。况且你我还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随时准备夺回权柄!”
“唉,也不知道还要忍耐多久!”刘承佑勉强笑了笑,继续摇头叹气。
从春天登基到现在,花费了整整大半年时间,他才终于将五顾命大臣中的苏逢吉拉拢到了自己这边。而其余四位顾命,史、郭、杨、王,却始终用同一个声音说话,雷打不动。
这让他父亲刘知远生前的设想,彻底落在了空处。五大臣不分裂为势均力敌的两派,就不需要他这个皇帝来居中裁决。而不发挥局中裁决的作用,他这个皇帝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想要把父亲托孤时分出去的权柄再陆续收回来,就难比登天!
“快了,微臣估计,也就是三五年的事情!”郭允明笑了笑,柔声安慰。
比起刘承佑的焦急,他在这件事情上,心态却稳重得多。看问题,当然也看得更加清楚。“上个月,以陛下名义发出去的圣旨,一共有十四道。其中三道,是陛下自己的意思,五位顾命大臣,除了领兵在外的郭威之外,其余四人都未能擎肘。而两个月之前,只有一道,还是无关紧要的郊外射猎!再往前两个月,则是一道都没有。无论陛下说什么,他们都当庭顶撞,根本不肯松口。”
“嗯!”刘承佑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满脸苦涩。当皇帝当到这个份上,真令他感觉毫无生趣。
任何事情都是几个顾命大臣们私底下一商量就做出决定,他这个皇帝只有用印的份儿,根本没力气驳回。而每每他想决定什么事情,几个顾命大臣则搬出千百条理由来反对,让他的声音,几乎出不了皇宫。
“本月,以陛下名义已经发出去了十二道圣旨,其中三道,乃陛下亲自做出的决策。还有一道,是顾命大臣所提,陛下做了重要补充!”郭允明的声音继续从小腹处传来,让刘承佑脸上的苦涩,瞬间就崩解了大半儿。
对啊!已经是三道半了,差一点儿就四道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几个月之前,他恐怕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偶尔还能说得算一次!更是做梦也没想到,几个顾命大臣决策过的事情,居然还有可能根据自己这个皇帝的意见做出调整!
“眼下郭威领兵在外,五大臣事实上能站在陛下面前说话的,只有四个。苏逢吉倒向了陛下,对方还剩下三个。只要陛下稍微动动心思,把杨邠和王章二人支开一个,剩下两个人,就很难再阻止陛下。陛下日削月夺,早晚有一天会滴水穿石!”为了彻底化解刘承佑心中的冲动,郭允明是豁出去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招也都敢出。只求将双方冲突走向表面的时间向后拖上一拖,不要现在就变得无法收拾。
“李有贞等辈,哪里是郭威的对手?”刘承佑的想法,却总是天马行空。忽然间,就从朝堂跳到了平叛前线。“战报上说,郭威在河中筑了一道城墙,把李有贞给死死困在了里边。用不了太久,城内的军心就会彻底垮掉,届时,郭威几乎不用消耗一兵一卒,便可将李有贞等辈生擒活捉。”
“打完了李有贞,还有其他人啊!河北不消停,蜀中群丑一直在偷偷支持叛军,此仇不能不报。南面还有南唐,南楚!陛下,您的目标可是要重整九州。郭枢密怎么能刚刚建立些许战功,就忙着班师回朝?”不知道是因为太了解刘承佑这个人,还是反应速度足够灵敏,郭允明想都不想,迅速接口。
“倒是!”刘承佑想了想,嘉许地点头,“爱卿真的是朕的诸葛孔明!”
“陛下过奖了!”郭允明摇摇头,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无法掩饰的得意,“是先皇安排得好。微臣只不过是在揣摩先皇的心思而已。只要郭威和史弘肇两个,不同时入朝,或者同时在外,他们二人之间就会互相忌惮。而大汉国终究要南征北伐,一统四海。眼下仗多得打不完,哪有把郭威这等名将召回朝中闲置的道理?”
“嗯,嗯,你说得对,仗多得打不完,郭威这等名将,朕岂忍心让他屁股上长出肥肉来?”刘承佑听得顺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媚。
“其实,其实微臣现在认为陛下应该提防的,不只是五位顾命,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见小皇帝终于不再提让自己取代王章的茬,郭允明稍稍犹豫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谁,你说啊,难道有人对朕的威胁,会比五位顾命还大?”刘承佑注意力果然被他引偏,皱了皱眉,大声追问。
“陛下可曾记得本月曾经封了一位三州巡检么?不过是五品小官,居然要派张永德亲自去传圣旨,哼哼,陛下不觉得此事好生古怪么?”郭允明的脸色迅速转阴,嘴唇上下移动,鲜红色的舌头在牙齿间跳跃不停。
第四章 饕餮(三)
“你是说那个郑子明?这件事儿朕记得,朕从头到尾一直都很清楚!”刘承佑迅速接过话头,眉飞色舞地解释,“没啥古怪的!石重贵托冯吉冒死送了一份禅让诏书给朕,算是彻底堵住了符彦卿、李守贞那群老东西的嘴。今后我大汉取代大晋,不仅仅是名正言顺。石重贵和一切与石家有关的人,都没可能再被诸侯利用来争夺朕的江山!”
“陛下知道郑子明其实是谁?”郭允明愣了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当然,前朝二皇子石延宝么?冯道根本就没对朕做任何隐瞒!”刘承佑高高地仰起头,眉飞色舞,“爱卿当时奉命去巡视地方未归,所以朕无法跟你商量。但是朕以为,既然石重贵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朕总不能让他给比下去。于是就干脆答应了冯道的提议,替石家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儿照看宗祠。至于你说的那个郑子明,既然他都改姓郑了,以后石氏一族就跟他没关系了。他如果识相,肯踏踏实实姓一辈子郑,朕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如果他不识相,哼哼,左近不过是个五品巡检,朕随便派员将领过去,就能把他押回汴梁来明正刑典!”
“是,是冯道给陛下上的条陈?苏,苏尚书怎么说?”郭允明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又喃喃地质询。
“当然!他是几朝元老了,难得开一次口,这个面子,朕不能不给。禅位诏书是冯吉带回来的,冯道以为,石重贵是想以此传位诏书,换取他家子孙的安全。建议朕答应他,以安朝旧臣之心。朕问过苏逢吉,他也觉得这笔交易做得过。倒是那杨邠,最开始时还跟冯道吱歪了几句。但是王章和史弘肇都不帮他,姓杨的也就偃旗息鼓了!”刘承佑根本没听出郭允明话语里的失望,下巴向上翘了翘,很是得意地补充。
“陛下,此事,此事怎能如此,如此草率……”郭允明脸色灰败,双手握成拳头,却不知道该砸向谁。
他原本以为,刘承佑肯定被史弘肇和郭威等人联手逼迫不过,才不得不给宁子明封了官儿。却万万没想到,已经很久不过问政事的冯道老儿忽然插了一杠子。并且这一杠子插得结结实实,令刘承佑从始至终,都觉得他自己占了个大便宜。
这简直太荒唐了!
荒唐得令人哭笑不得!
那石重贵已经成了契丹人的阶下囚,连他自己的脑袋都未必安稳,有什么资格向大汉皇帝禅位?先帝刘知远靠着驱逐契丹之功而得国,其正古今罕见,又何需别人来“禅”?
至于冯道的面子?这个做过好几朝宰相,还舔过契丹人靴子的老贼,这个为了功名富贵什么都敢卖的老杂种,他的面子有什么价值?先帝在朝堂上给他留一个宰相的虚衔,是为了拉拢他那些门生故旧的心。根本不是觉得他本人有多重要,更没指望过他能为大汉国出谋划策。况且这老东西哪一次主动给人出谋划策,不是将其主公坑得半死?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缺乏一点心胸!”见郭允明好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刘承佑非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用力拍了拍此人的肩膀,笑着摇头,“朕知道,他当年折过你的面子,但你现在都是要做三司使的人了,有必要非跟他纠缠不放么?况且在定州那种穷乡僻壤做巡检,说是五品高官,实际上也就跟个里正差不多。能管到的,顶多是七八个村子。他一个连姓氏都改了的人,今后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陛下,陛下教训得是,微臣,微臣的气量的确小了!”郭允明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却只能俯首于地,顺着刘承佑的话头检讨。
的确,一个五品巡检没多大,并且在定州那种穷僻之地,要财货没财货,要人丁没人丁,独自一人很难成得了什么气候!可,可那是枢密副使郭威之子郭荣一手扶植起来的巡检!那是节度使常思的乘龙快婿!只要郭家和常家稍微想想办法,财货和丁壮怎么可能成为问题?
而南归后一直尸位素餐的冯道,突然不避嫌疑地做起了本朝和前朝皇族的和事佬,此举更是该小心提防!表面上,那冯道老匹夫是替其儿子冯吉争功,暗地里,却有可能是,他已经与郭威、史弘肇等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作为皇帝的刘承佑,这个时候居然还不心生警兆,居然还为冯道开始给自己出谋划策而得意洋洋,他屁股下的皇帝位置,又能坐得了几天?
“爱卿不必自责,朕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正心灰意冷间,却又听到刘承佑温柔的声音。与其说是在开导,不如说是在哄骗与应付,“朕,朕只是觉得,你今后是要替朕执掌朝堂的宰相之才,眼界和气度,都应比现在提高一些。当然了,如果你心里依旧无法放下此人,朕想办法替你出了这口气便是。不过朕需要一些时间。朕刚刚封了他的官,总得缓上些时日,寻找好借口。不能这么快就派人领着兵马去砍他的脑袋!”
“微臣,微臣多谢陛下!”郭允明缓缓站起身,后退数步,长揖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