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凭着对呼延大当家人品的认识,宁子明却不太敢相信自己有能耐从此人身上占到任何便宜,先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随即笑着拱手,“承蒙大当家如此看重,宁某感激不尽。然宁某毕竟刚刚于此地立足,人微言轻,很难插手地方上的政务……”
“那姓孙的已经把他自己送上门来了,你岂有不狠宰他的道理?”不待他把话说完,呼延琮腾地一下跳起来,大声打断。“况且他既然已经变成了文官,政绩就得摆在第一位。一年之内,全县丁口翻倍,如此泼天大的功劳,他,他恐怕做梦都会笑醒,怎么可能怪你多管闲事?!”
这话,可就与他呼延大当家的粗胚形象格格不入了。非但暴露出了他对太行山两侧民生情况的清晰把握,连他对官场规则的细致了解,也一并展示无疑。
定县因为距离汉国和辽国的临时边界太近,以往曾经多次遭受战火。每一次都是兵过如梳,匪过如篦。连续数年折腾下来,全县人口已经降到了不足唐末时的两成。并且剩下这两成人口,眼下还要么集中在县城附近,要么集中在太行山脚下。在县城和太行山之间,则是大片大片的无主荒地,一个又一个废弃的村寨。每每到了晚上,狼和野狗的号叫声不绝于野,鬼火绕着空无一人的村庄滚来滚去……
如此恶劣的现实情况下,想要恢复市井繁荣,想要收取充足的税赋,吸引和安置流民就成了地方官府的唯一选择。朝廷方面从休生养息角度考虑,也把安置流民垦荒,当成了地方官员重要政绩审核目标。所以如果宁子明能出面担保,从太行山里头出来的百姓不再重操旧业,县令孙山就只会唯恐出来的人丁不够多,绝对不会因为这批人的出身问题,就硬将已经砸在自家脑门儿大功向外推!
“如此,宁某倒可以勉强一试!”虽然不像呼延琮一样满肚子都是心机,宁子明悟性却不差,很快想清楚了其中关翘,轻轻点头。
呼延琮立刻大喜,唯恐他反悔一般,迅速敲砖钉脚,“那咱们俩就说定了,墨家回去后就安排小乙带着人过来找你。咱们趁着入冬之前,先安置上一批。只要他们能顺利落下脚来,其余的在明年开春后,就好办多了!”
“这么急?”宁子明警觉地皱了下眉头,低声质疑。
“不抓紧点儿时间,怎么赶得上明年春播!这摆弄土地的事情,向来最是严苛,春天时多耽搁三五日,秋天是往往就意味着少收两成的粮食!”呼延琮摆摆手,又开始信口开河。
跟这种人打交道,你若是不时刻留着神,肯定会被他粗豪的外貌和举止所蒙骗。宁子明吃过亏,所以干脆选择直来直去。不管呼延琮把理由说得有多动听,都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只见他,猛然间把手一摆,大声打断:“既然如此,宁某届时就多花费一些心思盯在上面,尽量不辜负大当家所托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宁兄弟尽管说!”呼延琮的话头被拦,脸色微变,干笑着催问。
“他们既然都已经金盆洗手了,昔日所用的铠甲兵器,就别留在身边了吧。宁某的联庄会刚好有几间仓库空着,可以先替他们保管起来,等哪天他们后悔了,还想去聚啸山林,再来找宁某领回便是!”宁子明笑了笑,和颜悦色地开出了自己的条件。
“你……”呼延琮的两只眼睛里头,迅速寒光闪烁。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就努力将寒光全都藏进了心底,“宁兄弟,你可真够精明的,连这点儿便宜都好意思占!”
“不敢,不敢!”宁子明笑了笑,谦虚地拱手。“班门弄斧耳!大当家筑巢的本事,才是真正的高明!”
“你……”呼延琮的眼睛里,寒光又是一闪,随即,就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不去做生意,真是亏大了!两百口旧钢刀,八百杆旧长枪,六百件旧皮甲。只能这么多了,再多,某家只好让弟兄们去别的县安置!”
“其实,呼延大当家没有必要如此。杨将军向来出言必践!”宁子明不肯跟着他的思路走,没有直接讨价还价,而是不动声色地“点”了一句。
“三百口钢刀,一千杆长枪,八百件皮甲。不能再多了,不能再多了,再多,某家真的要元气大伤了!”呼延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哭丧着脸,开始故意装可怜。
“成交!”难得逼着对方说了句实话,宁子明不为己甚,迅速举起了右手,掌心与呼延琮遥遥相对。
“奶奶的,亏死了!谁叫某家欠了你一条命呢!”呼延琮怏怏地举手,与他的掌心半空相击。
相击之后,两人相视而笑。仿佛一头老狐狸和一头小狐狸,都在对方的眼睛里头,看到了几分自家的影子。
“你随时可以反悔!”缓缓收回目光,宁子明非常有风度的提醒。
“某家从来未曾怀疑过杨无敌的人品,但杨无敌是杨无敌,麟州是麟州!”呼延琮也将自己的目光藏起来,脸上的笑容隐隐有些发苦。
宁子明又笑着摇了摇头,却不再多说一句话。转过身,快步离去、
既然摸不清对方的路数,就更不能被对方的话头带着跑。刚才的他,就差一点儿,因为顺口多聊了几句,而上了呼延琮的大当。
他最初本以为呼延琮真的只是为了就近安置太行山上的盗匪眷属,才求到了自己头上来。谁料现呼延琮表现得竟然如此迫不及待,仿佛一天时间就要把太行山搬空般。这让他心中陡生警惕,立刻就又多留了一个心眼。结果不推敲不知道,一推敲,却豁然发现,原来所谓安置眷属,只是呼延琮抛出来的一个幌子,其真实目的,却是狡兔三窟。
太行山是一处,定州是一处,麟州是第三处。
万一他呼延琮哪天在麟州无法立足,立刻抽身而退,至少还有太行山和定州两处巢穴可选。无论回去当山大王,还是重新拉起一哨兵马到别的诸侯麾下谋出身,都进退从容!
第三章 收获(四)
杨无敌是杨无敌,麟州是麟州。
在一大堆或真或假的话里,唯独这一句最让宁子明印象深刻。
杨重贵和呼延琮二人惺惺相惜,杨重贵为了救呼延琮一命不计较代价,呼延琮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的性命和前途都交托给杨重贵。但杨重贵身后的麟州杨家和呼延琮,却没这份交情!
所以,虽然隐约看清楚了呼延琮的留退路之举,宁子明却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相反,在内心深处,他倒是更加欣赏这位呼延大当家,有勇有谋,任何情况下头脑都能保持清醒。
因为宁子明自己,现在面临的某些情况,与呼延大当家,也有几分类似。
他曾经跟柴荣同生共死,他相信柴荣不会辜负自己,他自己这辈子也不会辜负柴荣。但是,他跟柴荣背后的郭家,却没任何交情。
他之所以主动提出来自己留在李家寨,一方面是由于舍不得寨子里那支亲手训练出来的队伍,另外一方面,何尝没存着给自己留条退路的心思?
如果他冒冒失失地跟随柴荣去了郭威那里,而郭威并不想为他提供庇护。非但柴荣会非常难做,他自身的安全,也将彻底失去保障。而留在李家寨,非但可以真正拥有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而且让柴荣与郭威父子两个之间,也有了转圜的余地。
如果郭威不愿意为了帮助他而引起小皇帝猜忌,只要柴荣偷偷送一道消息来,他立即就可以带领联庄会的人马躲向泽州。如果郭威肯看在柴荣的份上给提供他一点帮助,他自然也不吝于让手中这支兵马成为郭家势力在河北的一个触角。
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如今的宁子明,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片白纸般的宁小肥。当初稍显肥胖的身躯,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非常魁梧伟岸。当初那颗曾经单纯的心脏,也早就被磨出了七窍玲珑孔。虽然,每一个玲珑孔的形成,都伴随着鲜血淋漓。
“你可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必须知道自己准备去哪?”当晚一个人独处之时,宁子明对着跳动的灯光,幽幽地说道。
菜油灯很暗,将少年人身影投在刚刚涂抹过白垩粉的墙壁上,高大而又神秘。
第二天早晨醒来,照例是先要去操练一个半时辰的兵马,然后赶在下午医馆开始接诊之前,处理联庄会和李家寨的日常事务。
知道呼延琮伤愈回山之后,杨重贵也很快就会护送着大哥柴荣和二哥赵匡胤离开,宁子明就尽量一个人把庄子里的大事儿和小事儿全独自承担起来,而不是再去劳烦大哥和二哥。
柴荣和赵匡胤两个,也都分得出轻重,非但不在乎老三大权独揽,反而主动退居幕后,只是在宁子明实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才偷偷指点一二。
如此一来,宁子明每天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在联庄会和李家寨的威望,却是与日俱增。对日常军务和政务的熟练程度,也是突飞猛进。大多数情况下,联庄会的日常事务,他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处理得井井有条。偶尔遇到以一些相对复杂的情况,稍作斟酌之后,也能解决得八九不离十。
柴荣见此,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于李家寨做任何耽搁了。跟杨重贵商量之后,决定下一个黄道吉日,就启程返回汴梁。临出发之前的告别宴上,又特地派人请来了定县县令孙山列席,当着一众地方乡贤的面儿,端起酒杯笑着告诫道:“过去你不清楚我们三兄弟的来历,我们也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所以彼此之间有什么误会,责任也不完全在你。咱们从今天开始,这些误会就都一笔勾销了,双方都不要再提。但我家三弟留在这里练兵,却是受了家父的委托。所以,能行方便处,还请孙大人多行方便。家父做事向来恩怨分明,绝对不会辜负地方上的任何善意!”
“应该的,应该的,郭枢密终日为国操劳,我等能替他老人家做一些事情,乃是应尽之责,岂敢谈什么回报?!”县令孙山正愁攀不上郭威这条大粗腿,听柴荣说得认真,立刻放下酒盏,拱着手连声答应,“非但下官自己,家叔父也曾经说过,他非常佩服令尊为国为民的胸怀,愿意追随在老大人鞍前马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