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可真敢说!”杨重贵听得又是一愣,眼前瞬间显现出县令孙山那幅孬种模样,哭笑不得。
“事急从权尔!相信孙节度过后也能理解郭某的苦衷!”柴荣轻轻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认真说道。
如果此言当真,对方可不是一般的胆大。刹那间,杨重贵看向柴荣的目光里头,又多出了许多赞赏。
有想法,有勇气,更难得是,还有能给想法和勇气提供支撑的本领。说话做事,丁就是丁,卯就是卯,绝不乱和稀泥。对庸碌无能和奸佞宵小之辈,也丝毫不假以辞色。
杨重贵自问算是一身傲骨,可几年官场打滚儿,身上的许多棱角都已经被磨平了,说话做事远不像刚刚出道时那样头角峥嵘。而郭荣年龄虽然比他大,此时的模样,却依稀有点像他当年刚刚出道时,骄傲、干净、耀眼,足以让周围的许多心中怀着龌龊想法的家伙自惭形秽。
俗话说,物以类聚。杨重贵看着柴荣极为顺眼,柴荣看向杨重贵的目光里,也充满了欣赏之意。对方比他年青许多,却早就独自领军,身经百战从未遭遇任何败绩;对方家世显赫,性情高傲,却与“仗势欺人”或者“恃才傲物”八个字从未发生过任何联系;对方一杆银枪,打遍河东未曾遇到过敌手。对方向来不屑于宵小之辈为伍,哪怕后者拿出重金来巴结,或者能对他的前途造成威胁……
不经意间,两个人的目光就在半空中相遇。随即,两张面孔上就同时涌满了笑容。
“我军中辎重虽然没多少盈余,十几套铠甲和角弓却是能凑出来的。今日就当见面礼送给柴兄,以壮兄麾下军威!”想都没再多想,杨重贵忽然顺口说道。
“多谢!这支兵马是我家二弟和三弟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真不愿留在此地便宜了别人!”柴荣闻听,也不觉得有多少意外,笑呵呵拱手。随即,又伸手朝不远处平地上的一处堡寨指了指,大声补充道:“前一段时间有不开眼的蟊贼来袭,没从我这里占到什么便宜,反倒留下了许多战马。杨兄如果有兴趣,不妨给麾下弟兄们挑选一些带走。否则,郭某只能把它们大部分都送给周围的百姓拉车用了!”
“多谢郭兄!”没想到自己刚刚送出一筐木桃,就立刻收回了一堆琼瑶,杨重贵喜出望外,双手抱拳道谢。(注2)
“我还要多谢杨兄呢!”柴荣大笑着以礼相还。
二人越看对方越顺眼,如果不是耐着周围还存在几百双眼睛,心中真有“拜倒在地,义结金兰”的冲动。
那随同杨重贵一道来李家寨“了事儿”的呼延琮,却在旁边看得忍无可忍。用胳膊支撑起半边身体,接连咳嗽数声,喘息着提醒:“杨将军,咱们可是到了李家寨?先前某家听说有人是奉了太行山呼延大当家的命令前来惩处李家寨的寨主,不知道是哪位英雄?能否给某引荐一下?好歹也让某在临死之前,开一回眼界!”
注1:郭荣,柴荣是郭威的养子,所以通常不熟悉的人,都叫他郭荣,郭公子,而不是本名。
注2:出自《国风·卫风》,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原本为男女之间的情诗,后被引申为礼尚往来之意。
第二章 风云(八)
话音刚落,四周小范围内,已经是一片死寂。所有郭姓亲卫,俱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对着担架上半死不活的呼延琮怒目而视。
自家公子于被仇家追得穷途末路之际,先巧夺联庄会,再收编数百庄丁,然后将扮作盗匪前来追杀的各家诸侯私兵打得落花流水。这一系列事情,几乎其中每一段拿出来,都值得郭家对外大说特说。唯独上不得台面的部分,便是当初在迫不得已之下,借了太行山大当家呼延琮的名头。而担架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呼,胡兄!休要胡闹!”杨重贵本人,也是觉得尴尬异常。从震怒中迅速恢复心神,皱着眉头呵斥。
他原本在定州就想将呼延大当家放下,双方分道扬镳,从此永不再见。却耐不住呼延琮信誓旦旦说要亲自了结此番因果,不给任何人制造麻烦。所以他才硬着头皮答应了后者的请求,将其一路带到了李家寨。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呼延琮的所谓“了结因果,不拖累人”,是这么个了结法儿!一上来,就先狠狠朝郭荣脸上“抽了个大耳光”!
偏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杨重贵又不能说出呼延琮的真实身份。所以只能先想方设法将呼延琮的鲁莽行为给压制下去,然后再找机会跟柴荣化解误会。
然而,呼延大当家的想法,又岂是正常人所能琢磨得透的?未听见杨重贵的训斥还好,待听到了救命恩公居然到了此刻还不敢让自己暴露身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一边随时都可能断气般狂喘,一边迫不及待地回应,“杨,杨将军,呼,呼延琮被你所救,这条命,还有太行山上属于某家的那部分基业,就该交在你手里。你不愿意要,可以随便丢掉,或者顺手送人,都没任何问题,呼延琮绝不敢说半句怨言。但在交给你之前,别人欠呼延琮的旧账,呼延琮却得当着面,跟他算上一算!”
说罢,也不管杨重贵是接受还是拒绝,迅速将目光转向满脸错愕的柴荣,用手拍了拍自家胸脯,用尽全身气力补充:“某家便是呼延琮,你们先前所凭借的太行山大当家,北方绿林总瓢把子。郭公子,你夺别人的基业没关系,为何要算在某家头上?”
“你是呼延琮?!”柴荣即便再聪明,也想不到呼延琮居然会跟杨重贵两个搅在了一起,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双目圆睁,面红过耳。
“正是你家大寨主!”呼延琮把胸脯一挺,气势汹汹地摆出一幅债主登门做派,“古语有云,好借好还,再借不难。郭公子,某家这么大脸面被你偷偷摸摸地给借了,你好歹得给某家一个说法吧!”
“这……”有赵匡胤和宁子明这两个勇将在侧,自己这一方又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果呼延琮一上来就喊打喊杀,柴荣还真未必怕了他。然而呼延大当家如今伤得半死不活,开口闭口又好似占足了理儿,他在仓促之间,还真找不出太好的办法来应对。
正进退两难之时,耳畔忽然传来了宁子明的声音。不高,却恰恰能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吗,“什么说法?要说法找我来!当初借用你呼延大当家的名头是我的主意,事情也是我亲自去做的。呼延大当家,你我之间的旧账,真的有必要仔细算一算么?”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回,可算轮到呼延琮尴尬了。一张老脸灰里透紫,紫里透灰,豆子大的汗珠一粒粒从额头上往外渗。
去年夏天他曾经与杨重贵斗将,输者永远不再打“二皇子”的主意。虽然在比赛过程中,他因为担心自家麾下弟兄被杨重贵麾下的兵马剿灭,不敢痛下杀手而被夺了钢鞭,但结果毕竟是输了,在场好几个人都曾经亲眼看到。
然而就在这次比试之后没几天,他呼延琮却又偷偷摸摸地在山区将宁子明堵了个正着。全然不顾当初跟杨重贵之间的君子之约。若不是老道士扶摇子来得及时,他早就得了手,只要把尸体随便找个山谷往里头一推,就可以继续去装他的一诺千金英雄好汉!
所以呼延琮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除了杨重贵之外,就是宁子明。谁能预料得到,这二人今天却偏偏又凑到了一块儿!
“什么旧账,呼延兄,二,宁公子,你们两个后来还见过面?”正当呼延琮恨不得找条地缝先钻一钻的时候,耳畔却又传来了杨重贵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诧,几分好奇。
“见过杨大哥!”宁子明微微一笑,上前给杨重贵郑重行礼,“刚才忙着练兵,未能亲自去山外迎接,还请杨大哥勿怪!”
“我,我们……”呼延琮主动承认自己背信弃义也不是,继续装债主大爷向柴荣要账也难,只觉得这辈子都从来今天这般倒霉过。着急之下,猛然间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张开嘴巴,“哇”地一声,将前胸喷了个通红!
“大当家!”太行山来的亲卫们大惊失色,相继扑到滑竿前,搀胳膊的搀胳膊,拍后背的拍后背,欲给呼延琮顺气儿。
哪里还来得及?只见呼延琮直挺挺地倒在了滑竿上,面色灰败,呼吸时有时无,眼看着,恐怕就要驾鹤而去了!
“大当家,大当家,您可不能死,不能死啊!”
“大当家,大当家,可怜你英雄了半辈子……呜呜……”
“大当家,大当家,咱太行山……”
众亲卫们又惊又痛,放声悲号。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呼延琮醒转。与呼延琮一道来李家寨的骑兵们,对这个“光明磊落”的绿林大豪也颇具好感,纷纷围拢上前,掐人中,敲胸口,试图将其救醒。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折腾,呼延琮却始终气若游丝。正当大伙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人群外,宁子明的声音又恰恰响起,与先前一样清晰,一样波澜不惊,“行了,不懂行就别乱伸手。再折腾下去,他即便没死,也得被你们给折腾成了残废。赶紧把人抬起来,跟我走。三个月之内,我保证他跳上马背舞槊如飞!”
第二章 风云(九)
“你,你胡说!”
“你已经把大当家给气吐血了,还想怎么样?”
“姓石的,就算大当家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一番好意,没换来任何感激,反而惹得一众来自太行山的亲卫们怒目而视。光是看年龄、相貌和那小山般魁梧的身材,他们当中,谁也不可能将宁子明和“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联系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