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您老说得对,这当口,打死小的也不管用。还趁早不如去找别人,去找真正的国手!”宝一帖闻听,立刻顾不上躲闪打下来的拳脚,用手护住脑袋,全力“祸水东引”,“小人听说,定州那边最近出了一个神医,乃华佗转世,刮骨疗毒、开颅取虫都不在话下。您,您用老山参吊住他的命,星夜赶过去,也许,也许还能来得及!”
第一章 传说(九)
“去你娘的开颅取虫,去你娘的刮骨疗毒,老子这就把你的狗脑壳打开,看看里有多少虫子在里头!”四名亲卫不听则已,一听宝一帖信口胡说八道,拳头和飞脚打下来更为用力,转眼间,就打得此人的鼻子和嘴巴同时喷出了鲜血。
也不怪他们出离愤怒,关云长刮骨疗毒,华佗开颅谋操,这些都是折子戏里才有的荒唐说法,现实中,谁人曾经亲眼所见?大伙真要不舍昼夜地把呼延琮运到定州,恐怕遇到的,又是另外一个像“宝一帖”这样的江湖骗子,届时后悔都来不及。
然而四名暴怒的亲卫,却是谁也没有料到。四品将军杨重贵听了“宝一帖”的话,居然两眼开始放光。伸出胳膊,三下两下将他们几个划拉到一边,从地上扯起已经濒临昏迷的宝一帖,用力摇晃了几下,大声催促:“醒来,你不想被活活打死,就赶紧醒来给老子说清楚。定州那边,是谁在刮骨疗毒?你是从哪里听说的,传闻是否当得了真!”
“杨将军不要上当,这厮分明是想把咱们骗走!”四名太行山上下来的亲卫昨晚和今早亲眼看到杨重贵将价值百金的极品老山参,如同萝卜般熬了汤喂给自家寨主,心中非常感激。不愿当着众多外人的面儿跟“恩公”起冲突,在旁边扯开嗓子大声提醒。
“闭嘴,你们没看到过,怎么知道其有无?”杨重贵忽然暴怒,扭过头,冲着四个人大声断喝。
“这,这个……”四名亲卫心里不服,张开了嘴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现实中大伙没见过刮骨疗毒,但华佗给关公治伤的故事,却流传已久。你无法验证其为真,同样也无法验证其伪。信与不信,全都在个人的一念之间,谁也甭想说服另外一方。
“没什么这个那个,有一分希望,总比没有的强!”杨重贵又瞪了他们四人一眼,声调稍稍放缓。
刮骨疗毒,别人只认为是传说,他去年却曾经亲眼看见,有个人畜无害的小胖子,用此神技将韩重赟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而据私底下谣传,小胖子石延宝数月前,恰是跟自己这回要接的人一起去了塞外。谁又能保证,他们三个并没有一道回来?
“定州那边,定州那边有个李家寨,有人,有人最近在那里刮骨疗毒!”就在他回忆着一段前尘往事的当口,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宝一帖”,忽然张开通红的嘴巴,大声叫嚷。“小人,小人没有蒙骗你们。你们可以随便找大夫查访,杏林当中,此事早已传播的沸沸扬扬。既然,既然那人连刮骨疗毒都做得,贵友,贵友的伤势,自然不在其话下!”
“消息什么时候传开的?”杨重贵闻听,眼神又是陡然一亮,将宝一帖给举高了些,继续大声追问。
“宝一帖”能顶着“神医”的名头招摇撞骗多年,所擅长的本事当然不只是到处乱发帖子。听出杨重贵居然相信了自己的话,抬起手抆了一把嘴角处的鲜血,尽可能有理有据地给出更多答案。“半,半个月之前。有从定州那边贩卖药材的同行亲口说的。当时城里生药铺子的老贾,专治跌打损伤的老马,还有专门看女人毛病的老扁,都在场。您老可以现在就派人去核实!”
镇子只有两条横街和一条竖路,寻找几个有名有姓的郎中,根本费不了多大功夫。杨重贵相信他不敢跟自己顺嘴扯谎,立刻吩咐麾下弟兄,骑着马去寻找“宝一帖”刚刚提到的那三个“证人”。
而此时此刻,四名呼延琮的亲卫也对自家判断失去了信心,愣在一旁,呆呆地想到:“莫非真有刮骨疗毒之事?如果传说为真,这里距离定州虽然有些远,多带几辆空马车沿途不停地倒换,大当家说不定就命不该绝……”
“敢叫将军大人知晓,并非小人的帖子不灵光!”宝一帖感觉到危险渐渐离远去,立刻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又抹了一把鼻子和嘴里流出来的淤血,大声卖弄,“贵友被人一箭贯穿了右胸,肺部肯定受了重伤。还不知道多少血流淤在胸腔里头。此刻除了华佗转世,寻常郎中谁也没本事给他开胸放血。而血液不放出来,就会臭在胸膛里头。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膏肓之毒,扁鹊祖师当年都束手无策。我的帖子以往虽然包治百病,却怎么可能抢得了祖师爷的风头?”
“去你娘的包治百病!”这回,不用四名亲卫出手,杨重贵就被恶心得头晕脑胀,将“宝一帖”朝地上狠狠一掼,挥拳便砸。
“冤枉,冤枉,将军,小人刚才可是一直在跟您说实话!”“宝一帖”立刻再度双手抱头,将身体在地上缩卷成一团,任凭杨重贵作践。
杨重贵是成了名的将军,怎么好意思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气力。将砸出去的拳头迅速收回,跺了跺脚,咬着牙骂道:“孬种!你这孬种也好意思自称名医?你等着,要是一会儿找来的那三位,跟你的说辞对不上,老子定要你的好看!”
“不敢,不敢,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缩卷在地上如同死狗般的“宝一帖”,将嘴巴从胳膊缝隙中露出来小小的一部分,大声哭喊。
“我谅你也不敢!”杨重贵将拳头挥了挥,转头走出门外。
“小的恭送将军!”“宝一帖”在地上打了个滚,由躺变趴,冲着杨重贵的身影高呼。心里头,却暗自偷笑道:“能跟老子一起喝花酒的,自然不会是你这种莽夫!你派人去把他们找来对质,不是等同于让他们替老子圆谎么?”
笑够了,又哆哆嗦嗦地爬起。从药材厨子拿出买回来的丸药和粉末,内服的内服,外敷的外敷,忙了个不亦乐乎。至于他自己那些包治百病的帖子,却都准备“大公无私”地发出去给患者专享,一帖都不肯往自己身上“浪费”。
第二章 风云(一)
马车磷磷,行在路上的人挥汗如雨。
前往定州李家寨的道路年久失修,秋老虎肆虐的天气,对赶路的人也是极大的折磨。然而,杨重贵一行人却走得日以继夜,不到精疲力竭时候,绝不肯停下来耽搁分毫。
李家寨他必须去,不仅仅是为了救呼延琮一条命,他这次要接的人,此刻也蛰伏在那里。如果此人有个闪失,好不容易才安稳了几天的中原大地,肯定又要刮起一阵血雨腥风。
养子不是亲生,可柴荣的这个养子对其养父郭威来说,地位却非同一般。多少年来,正因为有他不计辛劳的侧身商旅,才令郭威有能力洁身自好,有能力招揽幕宾,有能力周济并拉拢同僚。如果他稀里糊涂死在了外头,等同于给了郭威当胸一刀。
郭威虽然绰号为“家雀儿”,却不是真的家雀儿,不会被人在胸口上戳了刀子,还忍气吞声。一旦听到噩耗,他肯定会立刻从前线回师,亲自去捉拿凶手。如此,李守贞等反贼就得到了喘息之机,东山再起。而那些有谋害郭荣嫌疑的人,无论来自哪个势力,都必将迎接郭威的雷霆一击。
对于刚刚建立不久的大汉国而言,这绝对是能影响到国运的大难。所以,真正有长远眼光的人,于公于私,都不会允许这种惨祸发生。所以,身为大汉第一重臣的史弘肇,专门将前来汴梁觐见皇帝的杨重贵,请到了自己府上。亲手将一道迎接郭荣和赵匡胤两人平安返回汴梁的密令,交到了他手中。
“途经李家寨,会逢李氏强抢民女,乃纠集六十余义民攻之,一鼓破其寨,夺其兵,释其女婢,取其多年盘剥劫掠所得抚慰乡里……”在史弘肇给杨重贵的密令中,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描述得非常简单。然而,杨重贵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短短几十个字后面所隐藏的刀光剑影。
一个人的养父是当今大汉国的军方柱石,跺一跺脚天下震动。另外一个人的父亲是新晋的护圣军都指挥使,在皇帝面前红得发紫。郭荣和赵匡胤这两兄弟,眼下无论走到那个州县,按理说都是地方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然而,他们两个却隐姓埋名,跑到了太行山脚下,李家寨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方!并且还带领几十名匆匆召集起来的乡民,与结寨自保的恶霸以性命相搏!这事儿如果谁还敢说正常,天下就不存在“诡异”二字!
更有趣的是,这两个人拿下了李家寨之后,居然立刻取李有德而代之,将若干乡勇变成了自己的私兵!从此龟缩于寨子里,再也不肯向南移动半步!他们没事儿干招揽那么多私兵干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敢继续向南走了?他们到底在提防着谁?谁又敢对枢密副使的养子和护圣军都指挥使的长子痛下杀手?他们痛下杀手的缘由又是什么?谁能从其中获取利益?谁又在梦中都……
无数个疑问,每一个疑问如果深究其答案,恐怕都会人头滚滚。杨重贵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此番去接郭荣和赵匡胤的任务,未必如表面上一样轻松。他更清楚的知道,如果大半个多月前,郭荣和赵匡胤二人不是果断收编的联庄会的私兵,形成了自己的一方势力的话,恐怕他们二人的脑袋,此刻早就摆在了拒马河北岸的某个供桌上!
毕竟,杀两个人和杀一千人,需要的力量和所造成的动静完全不一样。前者,即便郭荣和赵匡胤两人武艺再精熟,派遣四五十名死士也足够将其拿下了。而攻破总兵力近千,且有高墙保护的联庄会,恐怕就非出动正规军不可。
放眼大汉国内,敢偷偷派遣死士袭击郭、赵二人的,恐怕不下百家。至于敢调动正规军去进攻郭荣和赵匡胤所藏身的山寨者,估计一个巴掌都能数得出来。而这一巴掌数的地方诸侯,轻易还不会跟郭威结仇。如果结,就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死不休,连带着将辽国和汉国,也一道拖进战场!
“你真的认为,那小胖子此刻在李家寨?”见自家丈夫一路上都忧心忡忡,折赛花想替他分担一些,策马凑上前,故意压低了声音询问。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会懂得刮骨疗毒。当初他如何给韩重赟治伤,可是你我亲眼所见!”杨重贵回头冲着妻子微微一笑,低声说道。
他知道对方的想法,正如折赛花能看出此时他内心深处的忧虑一样,夫妻二人,从初次见面那一刻起,就早已心有灵犀。
一个枢密副使和养子,一个护圣军都指挥使的长子,已经够份量了。再加上一个前朝帝王血脉,这三个人走在一起,想不引人注目忒不容易!夫妻俩如果不想卷进朝堂内外那些看不见的漩涡,最好的选择,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像史弘肇那样,直接忽略某个人的存在。而不是将原本早就该死掉的呼延琮送过去,帮着某个人自证身份!
那对郭荣、对赵匡胤、对某个人自己,对夫妻俩,都没啥好处。唯一得到实惠的是呼延大当家,而后者,还是朝廷的通缉要犯!
“当初韩重赟受伤,是立刻得到了救治。而呼延大当家的伤,却已经拖了四、五天!”仅凭借目光的交流,无法让丈夫做出正确选择。稍做沉默之后,折赛花又低声说道。
她不想提那个“神医”的名字,也不认为此人真的是个“神医”,能“生死人而肉白骨”。有些事情,明知道做了对大家伙都没好处,就不该固执地去做。无论是出于骄傲,还是出于骨子里的善良。
对于世家子弟,最不该具备的品质,也许就是善良。更不该为了心中的一丝闪念,就失去了权衡轻重的能力。为了救呼延琮便将这么大因果惹上身,在折赛花看来非常不值。哪怕呼延琮被救活之后,真的能被杨家所用,杨重贵也一样做的是赔钱买卖,所承担的风险和所收获的回报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对于呼延兄来说,这是唯一的希望!”杨重贵又对妻子笑了笑,也默契地没提“神医”的名字,却将“唯一”两个字,咬得极重。
对于夫妻两个,只是值得不值得给自己和身后的家族招惹因果的问题。而对于呼延琮,却是生和死的区别。虽然以他目前的情况,未必能活着坚持到李家寨。即便能坚持到,也未必就能真的被石小胖子从鬼门关前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