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行,陛下刚刚登基,正需要立规矩的时候,郭某怎么能倚老卖老?!”郭威虽然身为武将,全身上下却没半点儿跋扈之气,坚持要遵守接旨的固定规矩。
郭允明侧开身子又劝,双方争执再三,终于在其他文武的提议下,各自退让了半步。郭威继续在中军帐内摆香案,郭允明依照正常程序宣旨。但宣旨之时,郭威和麾下一众文武,却可以只行军礼,而不是冲着天使跪拜叩头。
一番折腾之后,圣旨终于宣读完毕。却是命令郭威班师回汴梁,补充了甲杖粮草之后,转道去讨伐李守贞,夺回河中,铲平赵思绾、王景崇等趁着先皇驾崩而起兵造反的叛逆。
郭威其实早就得到了史弘肇送来的消息,将圣旨的内容提前掌握了八九不离十。但是当着郭允明的面儿,却依旧摆出一幅大吃一惊的模样,瞪圆了眼睛,低声问道:“天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文珂等人不是已经将李守贞打得龟缩不出了么?又何必再派郭某去添乱?郭某倒不是不同意班师,可郭某一走,有些人恐怕又要蠢蠢欲动。”
“白将军他们几个久攻河中不下,每日消耗粮草辎重甚巨不算,朝廷的威望,也一日日大受折损。所以,陛下以为,不如快刀斩乱麻,先扫平了李守贞等人,拿他们的首级以儆效尤!”郭允明当然不能告诉郭威,高行周已经暗中又向刘承佑输诚,彻底放弃了与符彦卿联盟的打算。笑了笑,给出了一套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那何不让史枢密亲自出马,论领兵打仗,他的本事为郭某十倍?!”郭威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糊弄,笑了笑,继续问道。
郭允明不慌不忙,立刻给出了一个谁也无法质疑的答案:“先帝临西去之前,曾经对圣上有遗命,您老和史枢密乃国之柱石,不能两人同时离开汴梁。若出征,必留其一在朝,以震慑群雄!”
刘知远临终前将刘承佑叫到身边,到底私下里都叮嘱了什么,除了他们父子两个之外,至今都没有第三人知晓。所以郭威即便不相信这个说法,却也无任何方法反驳。紧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又笑了笑,再度开口说道:“若是如此,郭某倒可以先快马返回汴梁,让史枢密带着兵马出征。反正我们两个,任何一人坐镇汴梁即可。”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郭允明闻听,吓得连连摆手,“老将军,您就别难为郭某了。圣旨是其余四位顾命都点了头的,史枢密也没有做任何反对。若是您老把兵马留在澶州,单人独骑返回去,倒也不难让陛下出尔反尔。只是下官,下官就彻底成了废人一个,这辈子都甭想翻身了!”
“嗯?”郭威被‘出尔反尔’四个字,惹得心头火起。眉头迅速皱成了一个疙瘩。然而想到郭允明在刘承佑心中的份量,又强压住怒气,沉声道:“陛下金口玉言,当然不能轻易将圣旨收回。老夫刚才的确是想得简单了。可澶州这地方,必须有大军坐镇,老夫率本部兵马返回,万一前脚刚走,后脚河北就传来警讯……”
郭允明淡然一笑,轻声补充,“圣上的意思是,让郭某借着核查夏粮入库情况,去抚慰地方。老将军先前已经加之以威,接下来就由下官代圣上施之以恩。恩威并施,效果也许比一味地用兵势凌迫更佳!”
话说到这个份上,郭威已经没有了不奉旨班师的可能。直憋得脸色发青,手指藏在背后不停地开开合合。
郭允明却不愿意把气氛弄得太僵,沉吟了一下,又笑着说道:“其实下官也知道,地方上能兵戈不起,全亏了老将军在此坐镇。但老将军即便去了河中,依旧是大汉的枢密使,依旧足够威慑群雄。这个并不在乎于距离的远近,而在乎于您老的宝刀是不是还像先前那样锋利,朝廷是不是还一如既往地给您老以支持。至于下官奉旨抚慰地方,无非是狐假虎威而已。地方上能否卖下官的面子,还是要看您老能不能尽快拿下河中!”
“此话倒也有一定道理!”郭威无可奈何,只好顺坡下驴。“天使旅途劳累,请先入寝帐更衣。等郭某跟手下人商定了班师的具体方略,再来由天使过目,做最后定夺!”
“老将军客气了,下官唯老将军马首是瞻!”郭允明痛快地施了个礼,起身告退。
目送他的身影出了中军帐,郭威再也忍耐不住。挥起拳头,“咚”地一声砸在了香案上,将上面的圣旨震得凌空飞起,呼啦啦,受惊的野鸡般飞出了半丈多远。“卖屁眼儿狗贼,欺人太甚!”
“将军小心!”兵马都监王峻一个箭步上前,抄起半空中的圣旨。随便卷了卷,顺手又放回了香案上。“他自己刚才说得好,狐假虎威而已。若不是陛下站在他背后,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您面前造次!”
“噗哧!哈哈哈……哈哈哈……”在场一众文武,被“站在他背后”五个字,逗得相顾莞尔,随即,前仰后合。
“老夫,老夫……”郭威一肚子愤怒,也变成了羞愧与无奈,手臂在半空中僵了僵,无力地落在了香案边缘。
断袖之癖,在这个时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而他作为刘知远的结拜兄弟,当今皇帝刘承佑的半个长辈,除了感觉老脸无光之外,竟拿不出任何好办法解决这个麻烦。更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后,再度与刘知远泉下相逢,该怎么回应后者质疑。
“将军若是不愿陛下受此獠蛊惑,找个借口直接杀了他便是!既保全了陛下的名声,又替朝廷清理了一个奸佞!”王峻向前走了半步,像是在劝慰,又好似在挑拨。
“嗯——!”郭威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道寒光。刘承佑每次召见郭允明入宫问策,总是天明之后才将此人放归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朝野。辣手将郭允明斩杀,的确可以替老朋友的在天之灵遮羞。然而,想到刘承佑那小肚鸡肠的性子,以及自己将来还政于君后的出路,他心中隐隐又寒意阵阵。瞻前顾后,最后,所有怒火都化作了一声长叹,“唉——!”
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注1:后汉之时,黄河并不紧挨汴梁。
第六章 破茧(三)
“唉——”在场众文武,也失去了笑容,陆续摇头长叹。
包括郭威本人在内,大家伙都算是当年追随刘知远起家的老班底,对大汉国的感情,远比后来那些锦上添花的家伙来得近。可越是这样,他们对刘承佑登基之的表现越是失望,隐隐约约已经预感到大汉国的国运马上就要走至尽头,再这样下去,大伙迟早都得成为墓地里的殉葬品。
唯独没跟着大伙一道叹气的,便是兵马都监王峻。只见这厮先是非常不礼貌地盯着郭威上下打量了片刻,然后又冷冷地用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忽然仰面向天,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全都被他吸引了过去,瞪圆了眼睛,满脸愤怒。那王峻却对大伙的反应却视而不见,兀自高高地仰着头,继续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秀峰!这里是中军,不要太放肆!”长史郑仁诲忍无可忍,第一个站出来呵斥。“有话你就说,何必故意装疯卖癫?”
“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峻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瞬间就淌了满脸。一边抬起袖子去抆,他一边乐不可支地大声补充,“我不是装疯,我,我是看到一群待宰羔羊,心里头替辽国人高兴。哈哈,哈哈,等刘承佑把你们全都杀光了,大辽兵马就可以再度南下了。这一回,保证没有人再上刘知远的当,没有人豁出去性命给别人做嫁衣!”
“放肆!”郭威用力一拍桌案,怒不可遏,“天子的名字,也是你我能直接叫的?!莫说现在是五顾命大臣辅政,天子不能为所欲为。即便将来天子亲政,又怎么可能会糊涂到自毁干城?”
“真的,郭将军,你真的相信天子将来还会拿你当干城?”王峻歪着头看向他,撇嘴冷笑,“真的拿你当干城的话,他会瞒着你偷偷派人去拉拢高白马?真的拿你当干城的话,他会怕你在澶州时间太长扎下根儿,急匆匆地调你去跟李守贞拼命?真的把你当干城的话,他会忌惮你跟史弘肇两个同时在朝,非得把你们一个留在汴梁,一个始终排斥于外?郭将军,你是心甘情愿去做个屈死鬼呢,还是到现在还未从白日梦中清醒过来?!”
一连串的质问,将郭威砸得眼前金星乱冒。晃了晃,用手支撑在香案上,才勉强没有当场栽倒。“胡说,你胡说!”扯开嗓子,他厉声驳斥,然而声音听在大伙的耳朵里,却异常地孱弱,“王秀峰,你是兵马都监,是替朝廷来做监军的。古往今来,哪里有监军挑拨主帅和天子关系的道理?”
“天子有德,王某愿全力辅佐之。天子倒行逆施,王某则只求一个心安!”兵马都监王峻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笑了笑,挺直了胸膛说道,“况且王某刚才的话,也不是在挑拨离间。郭允明是个什么东西?他为何而来,他接下来即将去做什么?在座诸位,想必心里都清清楚楚!”
“你……”枢密副使郭威被说的无言以对,手扶香案,冷汗从额头缓缓而下。
俗话说,主疑臣死。刘承佑现在的作为,分明是早已经对五顾命大臣都起了疑心。所以他才要想方设法拉拢高行周,以牵制郭威。所以他才想尽一切办法在五个顾命大臣之间制造矛盾,以求各个击破。所以他才不分良莠地提拔少壮武将,以求能掌握一部分兵权,关键时刻调动兵马保卫他的皇宫。
这些手段都非常稚嫩,再加上刘承佑眼下手头也没合适的人才可用,所以几乎是一举一动,都压根儿瞒不过老江湖们的眼睛。朝堂之上,四个留守的顾命大臣,至少有三个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而大军当中,不光郭威,恐怕上了一点儿年纪的文武,都清楚郭允明是带着什么目的而来,等待在大伙前路上的,又是何等凄凉的结局。
“古往今来,除了诸葛武侯,可有第二个顾命大臣跟少主之间善始善终?”王峻却唯恐众人不够绝望,笑了笑,继续冷冰冰地补充,“余者要么是行废立之事,要么还政少主之后,旋即被灭了满门。即便是周公旦,当年若不是管叔和蔡叔逼迫太急,恐怕也得老死在东国永不还朝!”(注1)
这,几乎是在明着挑动大伙造反了。郭威听在耳朵里,心脏如遭油煎。第三次用力拍打桌案,手指此人,咆哮着威胁,“放肆!王秀峰,你今日敢再多说一句,休怪郭某刀下无情!滚,给我马上滚去罪囚营中,闭门思过。若是让郭某听见你再胡说八道,或者私下跟人串连,郭某宁愿拼着被朝廷怀疑,也要先杀了你以正军心!”
“多谢郭枢密不杀之恩!”王秀峰忽然变得软若无骨,将自己的身体对正郭威,长揖及地。
“滚,速滚。来人,给我把这个疯子押下去!”郭威被气得暴跳如雷,拍打着桌案不停地催促。
立刻有亲兵上前,拉着王峻的胳膊往外拖。兵马都监王峻却狠狠甩了下衣袖,将他们通通甩在了一边,转过身,扬长而去。
“王秀峰喝多了,嘴巴没有把门的!”长史郑仁诲性子沉稳,没等此人的身影去远,立刻站出来补窟窿。“今日他的话,大伙听听就算了,谁也不要外传。否则,王秀峰纵然要身首异处,传话的人,恐怕也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那是自然!”众文武看看脸色铁青的郭威,又看看满脸凝重的郑仁诲,纷纷点头答应。
倘若曾经在刘承佑身上看到半分英主的可能,在场众人当中,肯定会出现不止一个告密者。然而,如今却是五顾命大臣辅政,刘承佑羽毛还未长齐,就忙着分化削弱五大臣的实力,自掘坟墓。稍微阅历丰富一些的人,当然知道不能轻易站队。否则,恐怕功名富贵没有捞到,全家老小的性命,却会全都葬送得稀里糊涂。
换句话说,刘承佑此刻无论从能力,还是从实力上,都不是五位顾命大臣的对手。特别是史弘肇和郭威这两位手握重兵的枢密使,随便一个人如果起了异心,都可以轻松把刘承佑给踩成肉饼。他们两个到目前为止,之所以还能强行忍耐,第一是心中放不下刘知远当年的相待之恩,第二,恐怕就是刘承佑目前所做的这些,并未对他们产生真正的威胁。否则,真的被人将钢刀架在了脖子上,谁也未必会心甘情愿地等死!
“明公,秀峰这个人天生就长了一张臭嘴,你没必要跟他生气,也没必要太认真!”告诫完了众人,郑仁诲紧跟着,就开始安慰郭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