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想石重贵却彻底服了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挥手,“你们几个都下去吧,换几个宫女过来。虽然都老了些,却也算不得我有意慢待了客人!”
“是!”太监们红着眼睛行礼,放下酒壶,踉跄而去。
转眼间,酒桌上,就只剩下了四兄妹和石重贵。气氛立刻就变得极为诡异。柴荣、赵匡胤和韩晶三个,把说话的权力都默契地移交给了宁子明。而宁子明,却只是仰起头,愣愣地看着自己传说中的父亲,千言万语,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一路上在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曾经在心中,无数次描绘过石重贵的模样。或者魁梧伟岸,或者玉树临风,虽然已经成了亡国之君,却依旧英气不减,铁骨铮铮。却万万没有料到,石重贵的真正模样,却是个没脸没皮的糟老头儿。为了苟延残喘,不惜像戏子一样,每天朝所有见到的人摇尾乞怜。
一路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也曾经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过自己,自己见了石重贵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失态,无论如何,都要装出生活优渥,衣食无缺的富贵公子模样。让石重贵放心,给石重贵信心。让父亲不为儿子担忧,也让父亲知道,儿子未曾忘了他,总有一天会想办法救他脱离苦海。
然而,所有准备,都于看到石重贵在游客面前装疯卖傻的一刹那,被摔了个支离破碎。这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宁愿亡国也不肯当孙子的英雄豪杰!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父亲!这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为了活命豁出去所有的糟老头儿!可偏偏这个糟老头儿的真实年龄还不到四十岁,偏偏这个糟老头给他的感觉,还的确就是血脉相连!
“二宝,你不该来的!”打破沉默的,却是石重贵自己。“我今天第一眼,就认出了你,只是,只是我从来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注1:天赞通宝,耶律阿保机在922年前后所铸。因为急于展示国力,用料颇为讲究,份量也足。完整五损的天赞通宝,每枚大约重4.9克上下,与质地最好的玄宗时代开元通宝相当。
注2:契丹大字,在公元920年前后,耶律阿保机命人参考汉字所创。但非常让耶律阿保机郁闷的是,此字只能作为官方文字使用。民间场合,大部分契丹人,包括大部分皇族和后族,都以习汉文,写汉字为荣。
第四章 答案(四)
一声“二宝”,令宁子明心中的所有怀疑和戒备,瞬间崩塌。
十五六岁正是男人身体变化最快的时候,过去一年里,他又屡经磨难,整个人的变化之剧烈,连他自己偶尔对着镜子时,都会大吃一惊。更何况,今天他为了掩人耳目,还专门用姜水洗过脸,头上的帽子,也刻意用了行商们专门用来挡风的宽沿!
然而,这一切,却根本不妨碍石重贵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比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已经足足窜起了一头高,原本略带些肥胖的圆脸,也早就变成了成年男子的长圆型。
“我,我……”少年人踉跄着站起,手扶桌案,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对面坐的是他的父亲,他昏迷之后就一直想不起来,却始终血脉相连的父亲;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却故意装疯卖傻,拂袖而去,试图将他赶走的父亲;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给耶律德光当孙子的父亲;宁可偷偷下诏将皇位传给昔日见死不救的仇家,也不肯给契丹人当傀儡的父亲……
这样的父亲即便已经落魄到唱戏为生,却依旧令他这个做儿子的感到骄傲。这样的父亲虽然是个亡国之君,但在他这个儿子眼里,依旧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坐下,别,别,别靠得太近。周围,我周围的人,未必都可靠!”石重贵心中,此刻也百感交集,却强压住将儿子搂在怀里的冲动,含着泪摆手,“像别的宾客一样,你必须装作只是一时兴起,才花钱跟我吃顿饭。吃完了饭之后,立刻离开,不要再来见我,也不要想救我出去。契丹人还幻想着利用我再度进犯中原,一时半会儿不会儿害我。而你现在即便能成功把我救出去,中原那群手握重兵的家伙,也不会容我继续活在世上!”
一番话,居然是难得的头脑清楚,条理分明,与先前在“朝堂”上胡搅蛮缠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父皇——”宁子明手扶桌案,身体不停地颤抖。作为人子,他恨不得立即救父亲脱离苦海。但理智却清楚地告诉他,父亲、冯吉和赵匡胤他们说得都是事实。留在契丹,父亲还能忍辱偷生。回到中原,父子俩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痴儿!为父能知道你还活着,已经喜出望外了!”石重贵强颜欢笑,眼泪却“扑扑”落了满脸。“听为父的话,好好坐下陪为父吃顿饭,然后你尽快离开这儿。别做傻事,也别总想着接我回去。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自己好好活着。若是,若是能让咱们石家香火有继,比,比为了救我这个不中用的父亲而枉送了性命,强了何止百倍?”
“父皇,我,我——”宁子明闻听,心中愈发疼得宛若刀绞。用力抹了把脸,低声回应:“我知道!我来的路上遇到了冯吉,他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我一定尽快想办法救你出去,我,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关在这里任人侮辱!”
“痴儿!你有这份心,为父已经非常高兴了!”石重贵笑了笑,流着泪摇头。“不是别人侮辱我,做戏子演示皇帝上朝,是为父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这里除了为父之外,还有五十多个人呢。谁都不会种地,也不会放牧,为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伙一起饿死!”
“可,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宁子明低低的喊了一声,伸出手,在自己的衣袋里乱摸,将金的、银的、铜的,还有回鹘人为了答谢救命之恩所赠送的玉石、珊瑚、珍珠等,一股脑地掏出来,捧给自己的父亲。“这些,这些,您拿着先用。您稍等几天,儿子手里还有另外批,一定想办法给您送过来!”
“我这也有!”“我这也有!”“我这……!”柴荣、赵匡胤和韩晶三人,红着眼睛,纷纷从贴身衣袋里往外掏金银珠宝。
他们三个未必看得起石重贵这个亡国之君,然而,宁子明和石重贵两人之间的父子之情,却令他们无法不感动。特别是柴荣,想起自家父亲将自己送给姑父郭威抚养之后,每次远远地看上一眼的情景,更是心酸莫名。
“快,快都收起来。你们不要命啦!”石重贵吓得“腾”地站起身,举头四望,然后又迅速坐好。“吃一顿饭给这么多打赏,不是上赶着惹别人怀疑么?别胡闹,你们能来陪着二宝来看我,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若是我再把你们全都牵连进来,那,那我真是只有以死谢罪了!”
毕竟是做过皇帝的人,即便是在父子重逢又即将分别的巨大感情漩涡当中,他的头脑,也依旧保留着足够的冷静,“我不知道你们都叫什么,能明知此行九死一生,还陪着二宝来这里,足见你们三个的仗义。被囚之人拿不出像样的见面礼,就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以酒水一杯,以谢大恩!”
说罢,先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伯父言重了!晚辈与宁,与郑王殿下乃结义兄弟,曾经发誓同生共死!”
“伯父,晚辈姓赵,家父讳弘殷,曾在您麾下任禁军左厢步军第十三营都指挥使。去年契丹来犯时,刚好奉命去陕州驻防,所以,所以才未能领军回救!”
“晚辈姓韩,与宁,与石兄弟一见如故!”
柴荣、赵匡胤和韩晶三个,同时站起身,举盏饮胜。
“宝儿能交到你们三个,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石重贵就像寻常人家的父亲替儿子招呼朋友一般,满脸慈祥地朝柴荣等人点头,“回去后,还麻烦多对他照顾一二。我这个当父亲的,该尽责之时未能尽责,好在……”
“阿爷——”宁子明手捧着馈赠,身体不停地颤抖。既救不了父亲离开,又无法让父亲的境遇改善分毫,他已经是无比的难过。断然不能容忍父亲还在朋友面前,负疚自责。
“你不要插嘴!”石重贵迅速抆了把眼泪,伸手从儿子的馈赠里,挑了一块不起眼火焰挂坠,笑着收好。“为父拿着这个就够了,其他,你赶紧收起来。你们三个,也赶紧把东西收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我刚才顺着你们的意思,故意把太监们支开。那些伙计和看守,发现后,肯定会过来看看。二宝,记住!你们三个,麻烦也帮老夫盯着他。别犯傻,别冒险。更别想着去当什么皇帝,恢复石家昔日辉煌!二宝,你就是你,你不欠任何人的。你能平平安安一辈子,就是为父最大的心愿!”
第四章 答案(五)
“晚辈定不负您老所托!”柴荣、赵匡胤、韩晶三个红着眼睛拱手,心中对石重贵这亡国之君除了同情之外,隐隐还涌起了几分佩服。
认出了亲生儿子之后,还可以在众人面前装做若无其事;成为阶下囚之后,还可以为了亲生儿子的安全而主动拒绝营救;丧失了所有权力之后,还可以冷静地分析形势,命令家人放弃东山再起的梦想。这些,都绝非寻常人所能做到!就是换了三人自己跟石重贵易位而处,恐怕在极短的时间内,也难做得如此心平气和。
“父皇,我,我……”宁子明自己,却无法像三位朋友一样冷静。他对当皇帝没啥兴趣,但他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苦难里煎熬。他记忆中也没有什么石家辉煌,可他却无法继续看着父亲为了一口吃食,像个下贱的戏子般,对着一群看客强颜欢笑。他即便现在无法救父亲离开,至少也要努力做一些事情,尽一份人子之责。他……
“别引起他人注意,为父我说,你只管听着!”没等他将话说出口,石重贵轻轻皱了皱眉,低声打断,“逆贼安重荣当年有一句话,‘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那厮的话未必对,却是乱世中的至理。张彦泽狗贼引契丹兵攻破汴梁之时,将忠于为父的人和为父身边的亲近侍卫、太监,屠戮殆尽。你我父子如今都是无根之木,所以,做皇帝这件事就不用再想了!除非你活得不耐烦了,或者想弄个大笑话出来给人看。”
这话,倒也说得合情合理,闻听者,包括宁子明本人,都只能轻轻点头。然而,石重贵接下来的话,却令他们所有人如闻霹雳。
“即便为父当年,其实也未必就那么想当皇帝。但是,为父如果不当皇帝,用不了几年,为父恐怕就会落到跟郭崇韬一样的下场!你们兄弟俩个,恐怕也难逃死劫!无他,为父当年手底下,可谓兵强马壮,又曾有大功与国。而高祖的亲生儿子石重睿,偏偏又年少暗弱,镇不住朝堂。他登基后想要立威,借咱们一家的头颅,最好用不过!”
用筷子夹了一份菜,他轻轻地放在宁子明面前,然后继续叹息着低语,“所以冯道老儿前来跟为父商量,他想推为父登基,不执行高祖的遗命之时,为父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那老儿没什么好心眼儿,为父如果拒绝了他,转头,他就会跟石重睿去商量如何对付为父。为父当了皇帝,好歹看在高祖的份上,不会杀重睿。而重睿当了皇帝,日后咱们全家老小除了造反之外,却没有第二条生路可走!”
宁子明不知道该怎样接口,只能低着头慢慢吃父亲给自己夹的菜。柴荣、赵匡胤和韩晶,心神却不知道忽然飞到了什么地方,一个个停住筷子,若有所思。
“为父今天跟你说这些,并非自我标榜,而是想告诉你,大晋国的江山社稷是否延续,跟你真的没多大关系。”认真地看了一眼儿子的面容和吃菜时的模样,石重贵笑了笑,低声强调。“当皇帝这件事,其实很是无聊。表面上看一言九鼎,实际上,政令能出汴梁城,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另外!”迅速朝四下看了看,他加快说话的速度,“你并非我的亲生,当年我班师回汴梁途中,在一座没有人的破庙门口捡到的你。恰恰你娘亲给我又生了个儿子,未足月而夭。我便命人捡回了你抚养,以慰其心。”
“啊——!”宁子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望着石重贵,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对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对方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为了让他今天毫无负担地离开,让他今后毫无负担地活下去。而他,又怎么能如此硬得下心肠?
“你坐下,已经有人过来了!”石重贵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轻轻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声提醒。“不想给为父和你招来祸端的话,就赶紧坐下。亲生也好,非亲生也罢,至少你是我养大这一条,无人能够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