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岗寨大当家曾经试图利用他,郭允明曾经试图利用他,曾经对他视若己出的五当家李晚亭,也把他当成了送礼的蒲包。自打他被认作是前朝二皇子之后,遇见的所有人,包括最后收留了他的常思,都试图利用他。只有宁二叔和常婉莹两个,从没想拿他换取什么。从始至终,都是真心真意地把他当成了一家人。
所以,除了宁二叔和常婉莹之外,他不欠任何人的恩情!后者的身影藏在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每次被碰及,胸口都又闷又痛。
“德行!”见宁子明摆出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姿态,杨光义不屑地撇嘴。“你说得倒是轻巧,认打认罚。打你个半死,小师妹就会把你给忘了?要是那样,老子早把你给打死八回了。噢,老子明白了!打你个半死,你自己就彻底解脱了,就有足够的理由弃她于身后不顾了?!小兔崽子,你想得倒是美!老子差一点儿就上了你的当,呸,老子又不是傻子!”
“杨将军,末将,末将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宁子明被说得面红耳赤,低头看着地面,喃喃自辩。
“那你什么意思?”杨光义盯着他的脸,目光宛若有形的火焰般炙热。“你骑着打着汉军标记的战马,拿着军中制式横刀,大摇大摆地去塞外救你父亲?你这是把塞外那些土酋都当傻子呢,还是自己准备去插标卖首?”
“这……”宁子明吓了一大跳,目光迅速朝战马身上和自家腰间扫了扫,羞得恨不能赶紧找条地缝往里头钻。
临行匆忙,他光是跟宁采臣两个商量如何对付韩重赟了,却偏偏忘记该仔细掩饰自家身份。正如杨光义所提醒,他的两匹坐骑的屁股上,都清晰地烙着河东军马的特有标志。腰间的横刀,也是专门为军中厮杀汉所打造,精良非比寻常。
带着这么一身行头出塞,甭说是前往数千里之外的辽阳了,恐怕没等走出云州,就得被契丹兵马当作细作团团围住,然后一刀砍掉脑袋!
“你这个混账王八蛋,老子遇到你,可是倒了八辈子邪霉!”见宁子明窘迫得无地自容,杨光义鼻孔里又喷出一道长长的白烟,冷笑着唾骂。
骂过之后,他却又咬了咬牙。飞身跳下坐骑,快步走到自己带来的战马旁,拉出了两匹身上没有任何标记,鞍子又宽又大还涂了彩漆的,狠狠把缰绳摔到宁子明面前。“拿去,要装纨绔子弟,也他奶奶的装得像点儿。这两匹马都是我私人的,暂时借给你用几个月。鞍子后的褡裢里有银钱和干粮,你省着点儿用,走个往返应该不成问题。”(注1)
“杨……”有股暖流,瞬间涌上宁子明的心底。两匹战马都是早已准备好了的,马鞍子后的褡裢也都被撑得鼓鼓囊囊。从最开始,杨光义恐怕就没打算把自己追回去。他只是面冷加嘴贱,他只是想给自己点儿教训而已。
“滚吧!老子早就知道虎翼军留你不住!”杨光义眼睛里头也亮闪闪的,修长的身体也被早春的阳光,照得清秀而高大。“你小子是凤子龙孙,又是陈抟的关门弟子,怎么会甘心跟我们这些厮杀汉为伍。嘶嘶——!”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继续仰头撇嘴,“滚,快点滚!你不在了,老子跟小师妹两个就是天作之合!你永远别回来才好!”
说罢,杨光义一拧身,跳上自己的坐骑。抖动缰绳,便欲策马离开。谁料还没等坐骑开始提速,不远处的土路上,又传来了一阵急聚的马蹄声。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宛若午夜海潮,敲得人头皮一阵阵发紧。
“你藏起来,我引开他们!”杨光义顾不上再装冷面金刚,扭头吩咐了一句,策动坐骑迎向马蹄声的来源。
从这条路追上来的,只可能是武胜军官兵。无论来者是谁,他都可以想办法拖延片刻,给宁子明创造机会平安离开。
谁料,宁子明只走了几步,就又把双脚停在了原地,年青的面孔上,刹那间写满了苦涩与无奈。
注1:窄鞍,古代中原骑兵因为要给战马减轻负重,所以鞍子设计得窄小且轻便。但民间富户骑马,则讲究舒适性,所以鞍子会相对宽大笨重,奢侈一些的还会雕花甚至镶嵌珠宝。
第九章 血与水(四)
“你怎么也来了?”杨光义也紧跟着认清了追赶者的身份,拉住战马,满脸尴尬地上下挥舞左臂,“韩,韩兄,你,你来得正是时候,这小子力气太大,我一个人敌他不过。你来了,正好跟我联手把他给抓回去!”
“多事!”虎翼军都指挥使韩重赟狠狠瞪了他一眼,带领着十几名亲卫,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韩兄,韩兄,韩都指挥使!”杨光义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拨转马头追了几步,大呼小叫。
韩重赟懒得理睬他,放缓马速,径直走向宁子明,“令尊的事情,我先前就听说了。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所以一直拖拉到现在。刚才听手下人报信,说你……”
“韩大哥!”宁子明红着脸抱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后者不仅仅是虎翼军都指挥使,还是常思的大女婿,刘知远帐下武英军军都指挥使韩朴的儿子。于公于私,都没有对他网开一面的道理。
“刚才听手下人报信,说你骑着马朝西北走了。我就知道事情不好,赶紧带人追了上来!”韩重赟飞身跳下坐骑,顺手从马背后的褡裢中,掏出一面腰牌和一个桑皮纸袋,“这是虎翼军司仓参军的腰牌和要你去定州那边采办马匹皮货的通关文书。拿着它们,从这里一直到大汉国的边界上,你都能畅通无阻!”
“韩大哥!”宁子明又低低叫了一声,双手接过腰牌和通关文书,胳膊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
眼下是乱世,但谁说乱世里就没有人情?谁说人和人之间,就只能互相算计,互相谋害?所谓“成大事者必绝情”,所谓“杀伐果断”,只是懦夫和卑鄙小人给自己的行为寻找的借口而已。事实上,只要你平素肯对别人展示一些善意,在预想不到时刻,总会有十倍乃至百倍善意出现在你面前。
“横刀在出塞前,最好找个稳妥地方藏起来。契丹人不擅长制造兵器,你带着把汉军配备的横刀出塞,肯定会引起别人的关注。我给你挑了一根钢鞭,重三十余斤,刚好适合你这有一把子傻力气的!平素用布包起来,一点儿都不扎眼。即便被外人看到了,也顶多把你当个四处找饭吃的武师,轻易不会往武胜军这边想。”韩重赟又冲他笑了笑,转头从马鞍后拿起个细长的布包递给他,浑身上下洒满了阳光。
宁子明被阳光晃得眼皮发红,手忙脚乱的收起腰牌和文书,手忙脚乱的接过钢鞭,挂在自己马背上。然后转身走回韩重赟身前,看着满脸笑容的对方和满脸尴尬的杨光义,缓缓抱拳施礼。
“走吧!趁着天还亮着,尽早往潞州那边赶。然后走官道去太原,再从太原过井陉去定州!”韩重赟双手托住他的胳膊,然后又迅速腾出左手来,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皇上病危,召常帅去汴梁见他最后一面。所以最近三四个月内,没有人会再想起你来。虎翼军这边,我先替你打着马虎眼。你自己注意安全,如果事不可为,就先自己回来。然后咱们兄弟再积蓄实力,慢慢想其他办法!”
“嗯!”宁子明用力点了下头,后退两步,然后迅速转身,开始收拾出发的行装。
“真是笨死了,这点儿小事儿都做不好!”韩重赟的目光,迅速落在了草原马屁股处的标记上。随即,又扭头看了一眼杨光义。快步上前,跟宁子明一道所有行李干粮,朝没有任何标记的辽东马背上转移。
杨光义被看得心里发虚,干咳了几声,侧过头去看田野里的风景。已经开了春,半空中刮得还是北风,但空气里头,已经有了丝丝缕缕的暖意和花香。
“上马吧!”韩重赟没有功夫去拆穿别人的谎言,先帮宁子明收拾停当,然后又装模做样地用手替他将另外一匹辽马的缰绳拴在坐骑的鞍上,最后,趁着没有人注意,压低了嗓门儿,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清的音量透漏:“婉淑前几天有信来,说她和她妹妹最近要回太原常家。她们家就住在孔庙附近的成贤街,整条街上最大的那座宅院便是!”
说着话,伸手在宁子明的战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记,然后倒退着大笑而去。
“吁嘘嘘——!”战马吃痛,张开四蹄,带动另外一匹着鞍子的同伴,风驰电掣。
“你最好别回来,别让我再看见你!”杨光义策马追了几步,挥舞着胳膊,大声叫喊。“再见到你,咱们就老账新帐一起算!我是你的顶头上司,一定打你个屁股开花!谁说情都没有用!你听好了,我可真不是吓唬你。我说道做到!”
“早去早回!”韩重赟停住脚步,站在杨光义的马鞍旁,微笑着举起胳膊,在早春的朔风中轻轻晃动。
一高一低,他们的身影被阳光刻在了路边的田野里。直到沧桑数十年后,依旧温暖如初!
“一定!”宁子明在心中默默地回应,双腿夹紧马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回头,不要让眼睛里的东西滚下来。
从始至终,他没说一个谢字。二人今天所为,也不是他一个“谢”字所能报答。此番出塞,山高路远,但是他知道,自己早晚都会回来。自己一定会回来,自己的家人在这儿,自己的朋友也在这儿。
自己,早已不再是孑然一身。
当天傍晚,宁子明在一座刚刚恢复了秩序没多久的县城里住了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又抖擞精神,沿着官道继续北行。沿途中,不断看到全副武装的乡勇和差役,检查过往行人的身份,捉拿其他地方势力的细作和逃散的土匪头目,但他凭着参军的腰牌,无论走到哪里都没人敢过多刁难。
如是又匆匆忙忙走了五天,第六天上午,终于来到了太原城附近。作为汉王刘知远的老巢,此地被经营的极为繁华。还没等靠近城门,便有股太平盛世的气息扑面而来。
官道两侧,挑着担子准备进城买卖货物的农夫和商贩,排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长队。而官道正中央,乘着高车的富商和骑着白马的公子哥们,则熙熙攘攘,宛若一股涌动的金潮。
“这么热闹的地方,我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婉莹见上一面?”一边顺着骑马的富贵人流朝城里涌,宁子明一边在心里小声嘀咕。
感谢好朋友的仗义相助,他在出塞之前,得知了常婉莹此刻身在太原的消息。随即,跟常婉莹当面交代一下行踪的念头,就像野草般在他心里生了根,并且随着他与太原城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不断长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