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把来自怀州的告捷文书丢在帅案上,大汉皇帝刘知远手握剑柄,面沉似水。
他是马上天子,早年间曾经多次身披重甲上阵厮杀,九耳八环大刀下至少躺着上百具尸骸。最近几年虽然很少亲自带队冲锋了,每次重要战事却都坐镇一线,从没有躲在高墙静等消息的习惯。因此,震怒之时,身上自然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杀气,令周围文臣武将,个个低头看地,谁也不敢轻易吭声。
其中最为胆战心惊的,无疑为河阳节度使孟景玉。为了讨好刘知远这位大汉天子,此番出征,他几乎把领地内所有能战之兵都给带了出来,留给自家儿子和亲家公刺史刘福禄的,只有数百老弱病残和若干乡勇。二人能在流寇的进攻下,守住沁阳城不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怎么可能还反败为胜,斩获无数?
至于重金引诱太行山贼呼延琮出马,驱虎吞狼,则更是信口胡柴。呼延琮最近一段时间被刘知远的弟弟,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刘琮与武胜军节度使常思两个南北夹击,杀得节节败退。连老巢都快保不住了,哪还有能力去近千里外的沁阳去跟别的流寇争风吃醋?
很显然,帅案上那份来自怀州的报捷折子,是刘福禄和孟有方两个瞎编出来的。这两个家伙为了邀功,居然连大汉皇帝都敢骗。而天子刘知远偏偏有精通武事,一眼就能将折子里的所有猫腻看个洞穿。
“说啊,怎么都哑巴了?”见麾下的文武们都修炼起了闭口禅,刘知远脸上的怒意更浓。先有杜重威不服王化,后有常思阳奉阴违,如今更好,居然连两个名声不显,手中兵马亦不满千的小字辈,也敢公然编造谎言欺君邀功了。莫非,莫非自己这个大汉天子只是几天没杀人,在群臣眼睛里,就已经变成软弱可欺的老糊涂虫了么?
依旧没人愿意主动触这个霉头,于沁阳守军一道干掉了流寇的,肯定不是呼延琮。而被歼灭的流寇,也未必是流寇。
怀州不比泽州和潞州,因为渡过黄河就抵达了汴梁,所以无论哪个朝代,都不会准许京畿腹地,有这么大一股土匪存在。太行山中的绿林好汉即便在全盛之时,也只敢纵横于清浊漳水两岸,绝对没胆子主动去攻打靠近汴梁周边的城池,引火上身。如此算来,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对怀州动手,并且能直接杀到沁阳城外的,只可能是某家节度使的私兵。而河阳军周围的节度使就那么几家,伸出一个巴掌能数得清清楚楚。
“孟景玉!”左等右等等不来群臣的答复,刘知远眼睛里冒出一股凶光,干脆直接开始点名。
“末将,末将教子无方,死罪,死罪!”河阳节度使孟景玉立刻噗通跪倒,以头抢地,嚎啕大哭。“末将,末将是个粗鄙武夫,一心想着杀敌报国,从来没功夫教导孩子。没想到,这小畜生趁着微臣外出征战之时,居然敢,居然敢做出此等欺君之举来!末将,末将愿意明早亲自提盾攀城,以死雪耻。只请,只请陛下给末将最后一次机会,让末将死在两军阵前,以报陛下知遇提拔之大恩!”
躲,是躲不过去了,如今之际,他只能期待刘知远能看在自己此番带领倾巢之兵前来助战的份上,给自己留一条活路。否则,明年这个时候,恐怕就是他孟家满门的忌日!
“你,你居然还有脸跟朕说知遇之恩?你,你居然还想留几分身后哀荣?”刘知远被哭得心头一软,紧握在剑柄上的手松了松,破口大骂。“你做梦!朕麾下有的是忠心耿耿的猛士,朕麾下不需要你这种阴险狡猾的忘恩负义之徒!”
“陛下,末将,末将不知情,不知情啊!”孟景玉被骂得不敢抬头,只是趴在地上继续放声大哭。“末将,末将自己读书少,字也识不得几个。能坐上节度使高位,已经是祖坟上冒了青烟。陛下,末将如果想加官进爵,直接就跟您说了。您纵使觉得末将不堪大用,至少,至少也会多赐予末将一些恩泽。末将,末将又何必,又何必弄这种手段,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啊?!”
追随于刘知远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他虽然不像史弘肇、郭威等人立下过赫赫之功,也未曾像常思那样为了汉王府的将来忍辱负重,但是也从未曾耍滑偷懒,该出十分力气绝不敢出九分。因此也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可靠的鹰犬爪牙,与刘知远彼此之间,君臣之情颇深。
刘知远的见识、能力、心胸气度样样不缺,唯独缺乏的,是君王的绝情。见孟景玉哭得如此孬种模样,更不忍下令将其立刻推出处,斩首示众。稍稍犹豫了一下,绕过帅案,抬起大脚狠狠朝着此人肩膀上猛踹,“你不知情,不知情你就没罪了么?那刘葫芦是不是你的儿女亲家,朕封他做刺史,是不是冲着你的功劳?他和你儿子两人联手蒙骗于朕,你一句不知情,就想把所有干系摘清,就想继续做你节度大人?做梦去吧你!朕此番如果放过你,如何面对天下人?!”
“摘不清,所以末将甘愿阵前去战死!”孟景玉被踹得向后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倒,抽抽搭搭补充。“只盼末将死后,能马革裹尸,而不是将头颅挂在旗杆上,丢人显眼。”
“你这孬种,上了城,也会坠了我军威风,朕才不敢用你!”刘知远又冲着他身前啐了一口,撇着嘴道。随即,将头迅速朝苏逢吉一转,沉声询问:“苏卿,给朕按律治他的罪,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即便是肱骨之臣,犯了重罪,朕也绝不会护短徇私!”
“是!”中书侍郎,检校刑部尚书苏逢吉心领神会,上前半步,陪着笑脸回应,“启奏陛下,若是对孟将军施以军法,微臣绝不敢置喙。而若交于刑部处置此事,则需先问清楚案情的来龙去脉,收集齐了证词和证据,才好依律治罪!而仓促之间,仅凭着一份告捷折子,微臣,微臣只能先判孟将军一个教子无方,然后让他继续在阵前戴罪立功!”
“嗯?!”刘知远眉头轻皱,故作不满之状。内心深处,却早已经认可了苏逢吉的判断,并且对他如此会揣摩自己的意思赞赏有加。
“启奏陛下,刘刺史和孟都指挥使虽然有邀功欺君之嫌,然而,上月底二人能力保沁阳不陷落于贼人之手,也是事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章也看出来刘知远舍不得让孟景玉去死,笑着出列,替当事所有人铺台阶。“依照微臣浅见,陛下不妨一边让孟节度继续军前效力,一边派出人手返回沁阳,彻查整个战事经过。然后是赏是罚,再做定夺!”
“是啊,陛下!沁阳毕竟于汴梁只有一水之隔,万一沁阳有失,我军士气必然会受到影响。所以孟衙内虽然年少贪功,却也未曾辜负陛下先前的信任!”
“嗯,算得上将门虎子。就是心性差了些,需要好好淬炼!”
“反正沁阳就在汴梁边上,只要还在我军手里,就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陛下不妨等收拾完了杜重威之后,再去重新追究此事!”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陛下……”
众文武七嘴八舌,顺着王章的意思,努力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刘知远虽然肚子里有余怒未消,但听了众人的话之后,也的确觉得比起确保沁阳城不稀里糊涂丢掉的结果来,刺史刘葫芦和衙内孟有方两个谎报战功,算不上太大过失。况且这年头,哪个武将打了胜仗之后,不会往自家脸上涂脂抹粉呢,只要胜利是实实在在的,其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刺史刘葫芦和衙内孟有方二人的过错,可以暂且不予追究。两支流寇的来历,却必须弄清楚。否则,一旦哪天有人趁自己不备,挥师直扑汴梁。自己这个大汉天子,可就又要步当年唐庄宗李存勖的后尘了!
“那朕就依诸位之见,暂且把孟景玉的脑袋,寄放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想到这儿,刘知远皱了下眉头,低声做出最后决断。
“谢陛下,谢陛下隆恩。末将,末将待班师之后,一定亲自审问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畜生,给您,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孟景玉立刻又拜伏于地,不停地叩头。
“记住,朕是念在你昔日功劳上,才放过你一次。你太奶奶的甭想着,还有第二次!”刘知远瞪了孟景玉一眼,恶狠狠地补充。
“末将知道,末将绝不会有第二次。否则,末将就自己割了自己的脑袋!”孟景玉又用力磕了三个头,当众赌咒发誓。
在这个糙人身上,刘知远不想再浪费太多时间。用力挥了下手,沉声道:“滚下去挑选精锐吧,明日攻城,你部来打第头阵。朕不用你亲自持刀登城,但你这次,也得给朕看看你的真本事!”
“得令!”孟景玉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刘知远再度将目光投向王章,“沁阳乃腹心之地,居然也有流寇敢来袭扰,这让朕这个大汉天子颜面何在?你身为宰相,你告诉朕,朕需要如何做,才能将这两伙流寇的真实身份挖出来?斩草除根!”
第七章 仕途(二)
“这,微臣,微臣遵命!”大汉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章犹豫了一下,强忍住心中的懊悔缓缓躬身。
早知道麻烦最后会落到自己头上,他绝不会去对孟景玉施什么援手。反正看皇帝刚才的样子,也不像真想杀了姓孟的,自己何必烂好心去出那个头?这回好了,孟景玉算是从漩涡里逃出来了,王某人自己却一头扎了进去。
刘知远的感觉非常敏锐,很快就发现了王章的神态不对,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怎么,你是觉得贼人来得蹊跷,还是觉得此事过于简单,不值得你这个当朝宰相浪费心思?”
“微臣不敢!”王章天生就是一幅柔顺性子,当了一国宰相,也没能改变多少。听刘知远声音里头又带上了几分怒气,立刻大声回应,“微臣,微臣只是觉得,此刻朝廷当以前线战事为重。不应耗费太多精力在后方上。只要陛下解决了杜重威,领大军班师。贼人即便有什么图谋,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如果大军在这里耽搁太久,后方的麻烦事儿恐怕就不止这一桩了。毕竟,毕竟不只是孟节度一人领倾镇之兵而来,眼下归德、曹州、宋洲等地,也同样兵力空虚。”
“嗯——”刘知远眉头紧锁,眼睛里头精光四射。握在剑柄上的手,也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凸现,看上去就像一根根被风吹雨打多年的枯树枝。
王章是个不爱得罪人的和事佬,这点他心里非常清楚。同时,他心里也非常清楚,王章此刻说的,的确是老成谋国之言。沁阳靠近大汉国的京畿,乃是不折不扣的腹心之地。此刻那里出现了险情,最大的影响,就是打击前线的军队士气,令此番平叛之战无功而返。所以,从长远角度,此刻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尽快攻破邺都,结束战斗班师。而不是就追究到底两支“流寇”来自何方?
换个更令人郁闷的角度来说,即便查到了流寇的真实身份,眼下朝廷也无力去深究。除了史弘肇还带着一部分生力军留守汴梁之外,大汉国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现在几乎都被拉到了前线上。没查到“流寇”的真实身份还好,朝廷和流寇的幕后主使者还能暂且相安无事。万一查明了对方身份,打草惊蛇,吓得对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抢先一步竖起了反旗,朝廷的兵马就要进退两难了。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当年官渡之战后,魏武也曾经烧掉了一大筐书信!”早就猜到自己的建议提出之后,刘知远会非常不高兴。王章犹豫了片刻,继续硬着头皮劝谏。“也许两支流寇只是借了怀州的地面儿,解决一些私人恩怨罢了。只要他们没敢明目张胆地乱来,就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没有正面对抗陛下的勇气。而只要杜重威这个最大的麻烦被解决掉,其他人自然就会主动收起爪牙,偃旗息鼓!”
“私人恩怨?你可真会说话!”刘知远又是愤怒,又是无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为了解决私人恩怨,他们就敢把兵马派到沁阳城下头。这次是怀州,下次,他们有了恩怨,是不是就得去汴梁?朕,朕这个大汉天子,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东西?又聋又瞎的糟老头子,还是胆小怕事的软骨头?”
“您当年不也这样对付石敬瑭父子的么?”王章心里偷偷嘀咕了一句,然后继续笑着开解,“陛下息怒,微臣只是提出一种假设而已。无论如何,上万兵马的恶战,不可能一个当事者都找不到。在班师之后,陛下若是想查,肯定查清楚。”
“微臣也觉得,陛下没必要在此事上过多耗费精力。此刻贼兵已散,沁阳无忧,汴梁更是一点波及都未曾受到。早查几天,晚查几天,没什么区别。”苏逢吉难得给王章帮了一下忙,走上前,笑着附和。
“嗯?!”见自己麾下的两个重要文臣都希望先将追究流寇身份的事情放一放,刘知远虽然不开心,态度也开始动摇,“真是气煞老夫也!郭枢密,你意如何?”
“启奏陛下,待班师之后,末将愿意亲自去查问此事。无论肇事者是谁在幕后主使,只要陛下有令,末将都会其擒来献于陛下马前!”郭威肃立拱手,毫不犹豫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