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你发什么誓啊,还嫌老天爷不够忙么?”常婉莹迅速伸出手掌,轻轻按住了他的右手,“我都说过相信你了!只是在教你怎么做,才能将自己更利索地摘出来而已!”
宁彦章的手臂明显一哆嗦,像真的被闪电给劈了般,半边身子都变得僵硬无比。“多,多谢师妹。还,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你,你不妨一并说出来。我听你的便是!”
“当然得听我的!”常婉莹冲他轻轻翻了个白眼儿,笑着回应,“无论是对二皇子,还是对那些人,我都比你了解得更清楚。除了多少读些书,努力练武,以及不要再轻易展示你的医道造诣之外,还有待人接物时的神态动作。在我跟师父之前,你就保持现在这样子就行。但在外人面前,你得多少谦卑一些。我知道你是瓦岗寨二当家的义子,所以也算个江湖人物,不拘泥于虚礼。可你毕竟还是个草民,见了杨重贵、郭允明这些人,不能表现得太淡然,更不能仿佛对方地位远不如你一般,居高临下地跟人家的说话。”
“这个,我有么?”宁彦章愣了愣,多少感觉有些冤枉。他瞧不起郭允明,是因为对方心理和行事都过于阴暗,却不是因为对方官职太低。至于杨重贵,在他眼里一直是银甲银枪的大英雄形象,崇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把自己摆得高高在上?
“我说有就有,别顶嘴!”常婉莹轻轻拍了一下桌案,板着脸呵斥。
宁彦章被吓了一哆嗦,赶紧闭上了嘴巴,做受教孺子状。见他居然被自己给收拾成了这般模样,常婉莹忍不住又是抿嘴而笑。摇摇头,低声道:“时间不多了,所以你别跟我争论。我也没法跟你一样样解释。你只管先按我说得做,自然就会有收获。我说的居高临下,不光是说你在表面上。而是你在骨子里,根本就没真正高看过谁。仿佛所有人都可以平辈论交一般。如果你想把自己当皇子,这种姿态算是平易近人。如果你想做个普通人,这种姿态,就与你的身份格格不入!”
第七章 鹿鸣(八)
宁彦章闻言顿时一愣,旋即眼前一片光亮。
怪不得无论自己先前怎么解释,也没人相信自己不是二皇子。包括最疼爱自己的二当家宁采臣和六当家余斯文,大多数附和自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虚假至极。原来最大的根子在这儿。
如果自己是二皇子,当然以往的地位高于世间绝大多数人,所以难免就跟任何人都习惯性地平辈论交。可既然自己不是,人世间该守的谦卑和礼数,就必须守。否则,要么是恃才傲物,要么是呆傻糊涂!
想到这儿,他眼前的光亮又迅速变成了模模糊糊的烛影,上下跳动,摇曳不停。自己又什么才华可恃?自己为什么会跟所有人都没大没小?难道说……
“你干什么呢?到底听没听见我刚才的话?”常婉莹正忙着给他出主意,忽然看到他对着烛光开始发呆,忍不住像小时候时那样,用手轻轻拉住他的耳朵,低声抱怨。
“听,听!我改,我以后一定改!”宁彦章顿时闹了个满脸通红,连声表态。“我觉得你说得都对,都说到了点子上。你真是女中诸葛。我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肯定不至于被别人误会得如此之深!”
“我也觉得,该早点找到你!”常婉莹也迅速收回拉在他耳朵的手,幽幽地说了一句。随即,又笑着摇了摇头,甩掉所有遗憾与羞涩,“还有一些,我一会写在纸上,你拿回去照着……,不对,这是你的房间。我走后你自己背熟了然后照着做。笔呢,八师兄,你屋子里有纸和笔么?”
“有,有!”宁彦章不敢看对方的神态,跳起来,手忙脚乱去找毛笔、砚台和皮纸。耳垂处,少女的指温久久不退,令他心里痒痒的,麻麻的,跳跃着一股说不出的渴望。
然而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任何渴望都是绝对的奢求。常婉莹喜欢的是二皇子,不是他宁小肥。他如果故意混淆二者之间的区别,等同于恩将仇报。更何况,哪怕他今后以二皇子的身份继续活在世上,也注定是被人圈养起来的傀儡。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自己一个人过就足够了,又何必把善良热情的常婉莹给牵扯进来。
“他好像故意在躲着我?莫非他真的是在装?怕跟我走得过近,露出太多破绽?”望着少年人那慌慌张张的身影,常婉莹忍不住又轻轻蹙起了眉头。“可是他,算了,不想了。师父说得对,先保住他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慢慢再说!”
念及对方时刻都有丧命的可能,少女又迅速恢复抛开那些杂七杂八。开始专心致志地替对方勾画最近一段时间的训练细则。并且很快就沉浸于其中,无暇再考虑其他。
听到背后没有了动静,宁彦章也终于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湿热,送上了纸笔,磨好了墨汁。然后远远地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
二人配合得颇为默契,很快,一整套“如何让宁彦章看起来不像二皇子”的特训方案,便被常婉莹谋划出笼。二人对着灯火又反复推敲了两遍,修改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地方,然后笑着放下纸笔,互相道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宁彦章就爬了起来,按照常婉莹给自己的制定的特训方略,开始“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观里的同门师兄们修得是清静无为,所以虽然觉得他的举止与先前有很多不同,却也没人过来问这儿问那。只是到了大伙一起练武的时候,大师兄真无子看到他在一旁跟着比划出来的动作实在过于笨拙,忍不住走上前低声指点道:“道生万物,无形无象、无始无终;处柔守雌,无为不争;是以咱们师门,讲究的是清静,修得是自然。你我虽学拳脚,却不是为了杀人放火。而是为了沟通天地阴阳,淬炼筋骨内丹。因此,你在练武之时,得时刻记得以下八个字,‘柔、静、虚、空、圆、中、正、和’,而不是……”
“谬,大谬也。以己之昏昏,使人之昭昭,岂不是推人下崖哉?”话音未落,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回过头,恰看见扶摇子如同一只苍鹰般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身体随着松涛声起起伏伏,双鬓与道袍皆被晨露打得透湿,谁也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已经站了多长世间。
“见过观主!”虽然昨天常婉莹已经信誓旦旦地说过,扶摇子不会介意他跟大伙一起练武。宁彦章依旧感觉像偷东西被抓了个正着般,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躬身行礼。
“师尊!”真无子和众道士们也赶紧收起拳脚,以道门之礼向扶摇子问安。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就当我不存在!”扶摇子却是个随意性格,懒懒地挥了下手,命令众人继续。然后又看了一眼满脸不安的大弟子真无道士,笑着补充:“你的尘缘早尽,这辈子都注定要做个道士,当然要内外兼修,趋静逐动。他却是注定要在尘世间历尽百般劫难的命儿,你教他清静无为,不是误人子弟么?”
“师尊说得极是,弟子鲁莽了!”真无子听得额头见汗,再度躬身认错。
“这也不完全怪你。是老道儿没教你如何带凡俗徒弟,因材施教。你且去带着其他师兄弟修行,他,还是交给老道儿算了!”扶摇子又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打发大弟子真无道士离开。随即,将目光迅速转向宁彦章,低声命令,“你跟我到后山来,我教你点儿其他马上就能用的本事。唉,老道儿当年贪心不足,没事儿非要跑到汴梁去凑热闹。所以活该这么大年纪了,还为你们这些小辈们劳心劳力!”
说着话,将双膝微微一曲,竟然如同猿猴般,从脚下这棵松树上,跳到七八尺远之外的另一棵松树上。然后三纵两纵,就没了踪影。
第七章 鹿鸣(九)
“这,这是轻身术!”宁彦章大吃一惊,两眼顿时瞪得滚圆。
在瓦岗寨中,他也曾经看到过一些当家和大头目们平素显摆所谓的什么轻功,却不过都是翻墙翻得比别人稍快一些,跳得比别人稍远两三尺罢了。像逍遥子这般直接从树梢飞来纵去的,却是平生仅见。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后山!”正瞠目结舌之际,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喝。随即,有块树皮凌空而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这下,即便傻子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和羡慕的眼神当中,宁彦章双手抱头,拔腿直奔后山。
待他气喘吁吁地赶到,逍遥子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看了看少年人充满渴望的面孔,老道士略作斟酌,正色说道:“我知道你背负着深仇大恨。但已经死去的人,却不可能再活转回来,无论你杀了多少仇敌替他们殉葬,结果都是一样。实际上他们都未必看得到,而你自己,也绝不会因为杀戮而得到任何解脱。所以,在老夫教你本事之前,你还得对着苍天给我发个誓。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我教你的东西来杀人。更不能滥杀无辜!”
“那是自然!”宁彦章曾经亲眼看到老道士空手击退呼延琮,对此人的本事极为钦佩。立刻跪了下去,大声说道:“苍天在上,我石,我宁彦章今日在此立誓。此生绝不拿逍遥子道长所传授的本领滥杀无辜。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嗯!你起来吧,去折一根树枝来!”逍遥子对少年人的干脆表现非常满意,手捋胡须轻轻点头。
宁彦章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坦诚地扬起脸,看着逍遥子,继续补充道:“有一件事情,还请容弟子禀明。弟子真的不认为自己就是石延宝,所以,所以弟子现在,还只能算个外人。不能算做……”
“嗯?哈哈哈……”逍遥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仰起头,放声狂笑。直到把眼泪都给笑出来了,才不屑地摆了摆手,大声说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莫非老道我还真能掐诀做法,将你的魂儿拘走,换了石延宝回来不成?也罢,既然你如此在意这些,老道儿今天就成全与你。你再给我磕三个头,我收你做老九便是!”
“啊!”这下,轮到宁彦章发愣了,半晌,才终于理解了老人家的一番良苦用心。红着眼睛俯首于地,“呯、呯、呯”,毫无保留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起来,起来!”逍遥子伸出枯瘦的大手,将他轻轻动地上拉起。皱纹密布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悲愤。“当初老老道儿收那石延宝为徒,乃是看中了他宅心仁厚,孝悌恭谦。谁料他全家突遭大难,老道儿这个假冒的神仙居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一点儿办法都拿不出来。本以为师徒之缘分,这辈子已经尽了。却没想到,不久之后就又遇到了你。”
一番话,说得跟世间普通丧子老汉没什么两样,充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与凄凉。宁彦章虽然自认不是石延宝,听在耳朵里,心内也觉得酸涩无比,两只眼睛当中,不知不觉间就涌满了泪水。
“所以咱们师徒,也算有缘!呼——”老道士逍遥子忽然又张开嘴巴,冲着山间长长地吐出一道白雾。“老夫今天就收了你,做第九弟子。他第八,你第九。还没来得及传授给他的本事,你也可以学。以前没想过传授给他的本事,也专门传给你一套!”
说罢,一个纵身跳开数尺,手脚挥舞,打出一套拳法。招式套路,与真无子等人在道观内每天早晨所炼别无二致,但举手投足间,却多了几倍的飘逸绝尘之气。到后来,衣袂随着身体在半空中翩翩飞舞,仿佛立刻就要升仙而去。
宁彦章看得心旷神怡,却始终只能学到一点儿皮毛。学着老道士的样子比划了几下,略显壮硕的身体非但没有半点仙家气象,反而差点一跤跌倒,直接滚下山后的陡坡儿。
“小心!”老道士逍遥子反应极为机敏,看到情况不对,立刻收了拳脚,挥臂一拂。长长的道袍袖子如同巨蟒般缠了过来,将他卷得向后接连退了十几步,终于稳住了身体,幸免于难。
“你没走心!”不待他拱手道谢,逍遥子皱起了眉头,低声呵斥,“莫非你不想学老道儿的功夫么?还是你依旧不愿忍受那份辛苦?”
“师尊,请恕弟子资质鲁钝!弟子真心想学,只是,只是仓促之间,看都没看明白!”宁彦章大急,赶紧躬下身体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