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你跟吴大当家不是一路人!”浑身上下最后的力气也被抽走,小肥身体一软,高举着的石块缓缓放下。“我还以为你是个英雄,像传说中的秦琼、程咬金他们一样,是个真正的英雄。你们根本不配叫瓦岗寨,一点儿都不配!”
“老子是永兴军的大将,要不是身负使命,谁稀罕做个山贼!”李晚亭被说得气急败坏,举着刀向前迫近两步,声嘶力竭地咆哮,“别想再拖延时间,落到刘知远手里,你肯定生不如死。麻溜地现在就自己从悬崖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快跳!好歹能落个全尸。别逼老子用刀子砍你……!”
“那就一起死!”小肥要的就是这个机会,手中两块石头,同时砸向李晚亭的面门。后者猝不及防,赶紧用横刀格挡,“当!”“当!”两声,石头落地,横刀也被咂崩了刃,彻底变成了一把锯子。
“一起死!要死一起死!”少年人像疯了一般,瞪着通红眼睛,双手去揽李晚亭的腰。小苏死了,其他几个他连名字都没记住的豪杰也都死在了此人手里。自己如果不拉着此人一起下地狱,怎么对得起那些先走一步的弟兄?
“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前帮忙?!”李晚亭被逼得手忙脚乱,一边快步后退,免得被小肥抱住自己,同归于尽,一边大声向小头目邵勇吩咐。
“去死!”小头目邵勇微微一愣,大喊着横刀扑了过来。雪亮的刀光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只奔少年人脖颈。
“当啷——!”忽然又是一声脆响,第三块石头从半空飞来。将邵勇手中横刀直接砸成两段。有个漆黑色的身影凌空扑下,飞起一脚,将此人踹下了断崖。
“啊——!”小喽啰邵勇惨叫着下坠,不知所踪。黑色的身影稳稳落地,看着满脸难以置信的李晚亭,撇嘴冷笑:“看什么看,又不是没见过?某家本以后自己已经够不要脸了,今天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你……”李晚亭指着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快步后退,“呼延琮,你不是输给杨重贵了么。你怎么还有脸追过来?”
“我输给了杨重贵,不是输给了你!”呼延琮缓缓向前逼近了一步,恶狠狠地回应。“至于你,现在就逃。如果某家收拾完了这臭不要脸的,你已经逃得没影了,某家绝不继续追赶。如果你自己累趴下跑不动了,被某家追上。那就别怪某家没给你机会!”
后半句话,明显是对小肥说的。令少年人顿时感觉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在梦中。然而很快,李晚亭嘴里发出的咒骂声,就提醒了他。让他知道,自己的确行走在现实世界里,如果不抓住机会,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再管李晚亭的死活,他果断地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向山坡的另外一侧逃去。躲开刘知远的人,躲开来历不明的七当家李晚亭,躲开此刻救了他的命,又随时准备杀掉他的呼延琮,沿着悬崖和断壁的边缘,夺路狂奔。
他们都想让他死。他们都在欺骗他,谋害他。自打他从昏迷中醒来,整个世界就一片漆黑。除了偶尔几点火星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光明。而如今,最后这几点火星,有可能也都是鬼火。
大当家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七当家是个阴险狡猾的魔鬼,看似飘然除尘的杨重贵,是个只知道讨好上司的屠夫,至于韩重赟和宁婉淑,小肥现在不敢去想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善意里,究竟还有几分属于真实?
数不清的怪石乱树,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一道又一道悬崖断壁,冲着他张开血淋淋的大口。他迈动双腿,在死亡的边缘快速奔跑。周围一片黑暗,但他的眼睛却始终未曾放弃光明。
忽然间,有座黑色的铁塔,挡在了他面前。
路断了,呼延琮杀掉了李晚亭,追上来拦住了他。
“小子,你的命真的很差!”略带着一点愧意,此人高高地举起了抢来的横刀,“认命吧!来世切莫再生于帝王家!”
“休想!”猛地一闭眼,小肥迎着刀刃向对方扑了过去。
没人能让他引颈就戮,哪怕是武艺高了他十倍的呼延琮也不能。几个月的山寨生活还教会了他最后一件本事,拼命。即便拼了命也赢不过,至少,他也能溅对方一身血。
然而,呼延琮的横刀,却没有劈在他的身上。因为就在他已经彻底绝望的那一瞬间,有三支雕翎羽箭,忽然从侧面朝此人射了过去。“黑大个,你答应过杨大哥的。你到底要不要脸?!”
含愤而喊出的斥骂,当然不会太动听。然而这一刻,小肥却如闻天籁。
踉跄着停住脚步,睁开眼睛。他看到这辈子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有个身穿淡青色衣衫的女子,拉满了一张空荡荡的角弓,对准呼延琮。
修身细腰,长发和衣袂在山风中飘舞,眉目如画。
第五章 迷离(八)
她长得并不高,并且身材有点偏瘦。脸上稚气未脱,胳膊和大腿此刻都因为用力过度而轻轻的颤抖。
她身上的衣服质料很好,却因为赶路匆忙,边缘处被树枝刮破了很多地方,一条一条的随风摆动。
她左脚上的麝皮靴子顶端,也被岩石磨出了一个窟窿。隐隐已经能看见足衣上的血痕。
然而此时此刻,在呼延琮眼里,对面的青衫少女之形象却一点儿也不狼狈。相反,少女因为愤怒而涨红的面孔和秋水般明澈的眼神,竟然令他感觉有些自惭形秽。
本能地向后退开半步,北太行绿林总瓢把子呼延琮挥舞着横刀虚劈:“不关你的事,我只答应杨重贵不再从汉军手中抢人,却没说这辈子都不再打他的主意!小娘皮,识相地就赶紧闪开,否则老子连你一起收拾!”
“你卑鄙无耻!”青衫少女被气得两眼喷烟冒火,左手本能地松开了弓弦。“嗡!”裂帛般的声音,瞬间随着山风传出老远。
然而呼延琮却连躲都懒得躲,只是撇着着摇头,“无箭也能杀人,你以为你是神仙呢?还是以为某家,某家是,是那个什么什么之鸟?麻溜回家去吧,趁着老子不改变主意,赶紧走人。喂,那姓石的,你难道就会躲在女人身后头么?”
“我不姓石!”小肥原本也没指望,青衫少女能凭着一把射没了箭的角弓,就把呼延琮惊走。摇了摇头,缓缓走上前。无视呼延琮手中正在滴着的横刀,先冲着少女长揖及地:“在下宁彦章,多谢姐姐援手之恩!倘若今天大难不死,他日必有所报。”
说罢,弯腰捡起两块石头,将身体迅速转向呼延琮,“来吧,有本事冲着我来,别牵扯无辜!”
“你打不过他!”少女先是被小肥的文绉绉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随即回过神来,一个箭步跨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半边身体,“赶紧走,我拖住他!快走——!”
“不关你的事!”小肥即便再惜命,也没脸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替自己去死。迅速向侧面跨出数步步,躲开少女的庇护范围。同时冲着敌人大声喊道:“姓呼延的,你还愣着干什么?放马过来,咱俩一决生死!”
说罢,也不管呼延琮如何回应。顺着山坡侧面,撒腿就跑。
他是存了心要把呼延琮引开,以便陌生的少女能平安脱身。谁料想,一番好心却没得到任何好报。
“怎么不关我的事情?”青衫少女如影随形追上前,再度挡于他跟追杀者二人之间。背靠着他,挥着空荡荡的角弓冲朝呼延琮乱抽,“不关我的事情,我为何要冒着被汉王责罚的风险救你?不关我的事,我又何必追了你一天一夜?石延宝,你到底是真傻了,还是故意装傻!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想起来我是谁?”
“你……?”感觉到后背处传来的微微战栗,小肥的内心深处,忽然像接连被捅了上百刀一样疼。
这个青衫少女是为了石延宝来的,为了救石延宝,她不惜以身犯险。但自己何德何能,接受她救助?自己何德何能,死到临头还要拖累于她?
“我不是石延宝,姑娘你肯定认错人了!”转过身,一边将石块砸向呼延琮,避免他趁机冲上来伤害青衫少女。少年人一边大声纠正,“你们都认错人了,我姓宁,叫宁彦章。我是瓦岗二当家宁采臣的儿子。你赶紧走,别为了一个陌生人把自己的命搭上?”
“你不是石延宝,为何你认得和尚打伞?”少女眼睛里,忽然间掉出了成串的泪水。淅淅沥沥,滑过玉石般莹润的面孔,“你不是石延宝,你怎么会用火炙法替韩重赟疗伤?你不是石延宝,你又怎么懂得用盐石水替那个强盗头子清洗肠胃排毒?你不是石延宝,为何你始终不敢抬起头看我的眼睛,不敢拿自己的正脸对着我?”
“我……?”对方所问的前几个问题,正是他自己连日来百思不解的,他当然无法给出答案。而后面的问题,却是他自己也没留意到的,仿佛出自潜意识里的本能。
那股来自心底的刺痛,瞬间变得无比强烈。千刀万剐般,折磨着他的心脏。令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空空的两手像被山风吹僵了一般高举着,无法落下,亦无法合拢。
“喂,你们俩有完没完啊。真当我是石头呢?”呼延琮的声音忽然从耳畔传来,带着明显的愤怒。“小娘皮,赶紧滚蛋!老子刚才看在杨重贵的面子上,已经接连让了你十几招了。你要是再不识好歹,老子就真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