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郭的,如果你敢动他一根寒毛,我发誓,会拿你的全家殉葬。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你自己等着瞧!”会用亲人要挟对手的,不止是郭允明一个。少年小肥现学现卖,奋起反击。
“你敢——!”郭允明再度长身而起,手掌紧紧握住了刀柄。作为一个折磨过无数犯人,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江湖,这一刻,他居然发现自己有些心虚。咬牙切齿半晌,才恶狠狠地丢下了一句,“你先想想自己怎么活下去,再操别人的心吧!宁采臣的生死,由不得我,更轮不到你来管!从这里到太原,最多还有二十天。二十天之内,如果你还想不明白,就彻底不用想了。实话对你说,天底下长得像郑王的,不止是你一个!”
说罢,也不管小肥如何反应。推开车门,一纵而出。
“呯!”厚重的木头车门从外边被拴紧,少年小肥被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了铁栏杆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
不是怕,而是愤怒。他愤怒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恶毒的人,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石延宝,还要逼着自己冒充,还要牵连那么多的无辜。
三当家、四当家和五当家都已经被他们害死了,六、七两位当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二当家则深陷于虎狼之伍,每一刻都有被灭口的风险。这几位,都是小肥在醒来之后,第一眼见到,也是对他最好的人。然而,他们却受了他的拖累,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究其原因,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太白净,太像那个被掠走的窝囊皇帝!
短短两三天时间内,吴若甫、韩朴、郭允明这些人,一遍遍刷新着他对人性之恶的认识。让他觉得眼前世界简直如墨一般黑暗。
在这墨一般的长夜里,二当家宁采臣的音容笑貌,几乎成了小肥眼睛能看见的唯一光亮。而现在,连这一丝萤火虫般的微光,居然也有人试图扑灭!
“不行,绝不不行。光生气没有用!我必须想办法逃出去,然后找到宁叔,跟他一起,能逃多远逃多远!”磨难是人生当中最好的催熟剂!当出离愤怒之后,少年人的头脑反而快速恢复冷静,快速开始运转。
栏杆是铁制的,但是车厢却是木头打造。此刻他手里除了画轴之外,还有一面青铜做的镜子。如果想办法一分为二,就可以当作刀具来将某一根栅栏的底部挖松。然后趁着没人注意,脱困而出。再想办法制住郭允明,逼他交出两匹战马,振翅高飞……
少年人做事,向来是说干就干。迅速将巴掌大的青铜镜子从地板上捡起,宁彦章将其背部中央位置其贴在铁栏杆上,然后双手用力将镜子两侧向后猛扳。以照清楚人影为目标而打造的青铜镜子,哪里受得了如此折腾?很快,就向后弯折成了蝴蝶翅膀型。
宁彦章见状,心中大喜。立刻又用手抓紧镜子的边缘,朝着相反方向掰直。如是反复折腾了十次,终于,耳畔传来了“喀嚓”一声轻响。铜镜子从中央裂成了两片。
“成了!”少年人迅速朝车门口看了看,警觉地将其中半片镜子收起。然后蹲身下去,拿着另外半片朝着靠近车厢边缘处一根铁栏杆面对自己的位置,缓慢却非常用力地下挖。硬木打造的地板,与粗糙的镜子碎裂边缘接触,发出缓慢的摩抆声,“嗤——”“嗤——”
不是很高,却紧张得少年人头皮发乍。有一簇木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了下来,被粗重的呼吸一吹,转眼不知去向。
“嗤——”“嗤——”强行压抑住尖叫的冲动,少年人继续用破镜子在同一根铁栏杆下方内侧位置挖掘。就像一只潜行于地底的蚯蚓,缓慢,却专一。
更多的碎木屑被挖了下来,像雨后蚂蚁洞口的泥土般,缓缓堆成了一小堆。半块铜镜子也越来越热,慢慢开始变得烫手。他轻轻吹了口气,将木屑吹到了床榻底下某个未知角落。然后将发烫的镜子藏起,换成另外一半,继续悄悄地努力,“嗤——”“嗤——”“嗤——”“嗤——”
刚刚挖了三两下,车厢门处忽然传来了把手拉动声。宁彦章被吓了一哆嗦,立刻将铜镜子藏入衣袖,侧转身,双手抱膝,做呆呆发愣状。
门,被人从外边拉开,马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郭允明拎着一袋子干粮,一袋子清水,非常开心地跳了进来。先将干粮和清水朝着少年人晃了晃,然后阴恻恻地说道:“开饭时间到了,二皇子殿下,微臣伺候您用膳!”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二皇子!”宁彦章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回应。
“这事儿,可由不得你!”郭允明皮笑肉不笑,将干粮和清水摆在矮几上,大声强调,“微臣听人说,不喝水,最多可以活五天。不吃饭,最多可以活十天。但是一直没机会验证。从这里到太原,差不多得大半个月功夫。殿下如果也感兴趣的话,不妨跟微臣一起试试!”
“卑鄙!”宁彦章将头侧向床榻,低声斥骂。然而,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却出卖了他,令他的面孔变得又湿又红。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水米未沾牙,他怎么可能不觉得饥饿难奈。可是,再难奈,他也得忍下去,绝不能向对方低头。否则,只要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直到万劫不复。
“你说你,何苦呢?”见到少年人倔强的模样,郭允明不怒反笑。“当皇上有什么不好?许多人做梦都想当,还没这个机缘呢!你想想,有大堆的美女陪着你,成堆的绫罗绸缎让你穿,还有山珍海味,每天换着花样给你往嘴边上……”
“够了!”听见山珍海味四个字,宁彦章就觉得肚皮贴上了脊梁骨。气得用力踹了一脚铁栏杆,大声驳斥,“还不是被你们当傀儡?等用完了,再一刀杀掉。然后来一个暴毙身亡?自唐高祖以来,哪次朝廷更迭不是这么干?!你当我从没听人说起过么?”
“啊呀,你倒真不是个傻子?!”仿佛发现了一大堆无价之宝般,郭允明夸张地晃动胳膊,手舞足蹈。“可至少,你不用现在就死。还可以如同皇帝般享受好些年。如果能讨得汉王欢心,甚至还可以当个山阳公!”
见小肥眼里明显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他脸上的表情愈发得意,“就是汉献帝,禅位给曹氏之后,被封山阳公。他可没有被杀,荣华富贵享受到老。汉王他老人家性子宽厚,你好好干,说不定也会给你同样的好处!”
“我呸!”再度被人拿没有学问这条弱项来欺负,宁彦章怒不可遏。用力朝着对方吐了一口吐沫,转过头,一言不发。
郭允明却不想轻易放过他,继续循循善诱,“我说,都已经到这地步了,你除了认命之外,还能怎么样?还指望着逃出汉王的手掌心么?天下这么大,哪里有你的容身之地?”
“哼!”宁彦章悄悄皱了下眉头,牙关紧咬。
郭允明毫不气馁,笑了笑,大声补充,“实话告诉你吧,你现在应了那句话,奇货可居,落到谁手里都一样!连符彦卿那头老狼都知道你是二皇子了,全天下的英雄豪杰,还有谁会以为你是假的?他们之所以没派兵过来抢你,不过是因为距离远,一时半会儿手还伸不了这么长而已!”
“哼!”回答他的,还是一声冷哼。少年人打定了主意,就是不接他的茬儿。
“刚才死在你眼前的哪个,叫做冯莫。是符老狼手下的细作头目,还做过皇后亲生父亲的家将。”唯恐小肥心存侥幸,郭允明索性以实例为证,“连他都把你当成了二皇子,可见你与二皇子长得多像!”
说到这儿,他猛然皱了下眉头,快速自言自语,“对啊!他手下人招供,正因为他从小抱过二皇子,所以符彦卿那头老狼才会派他出来打探消息!他,他怎么可能认错了人?”
紧跟着,抬起眼,他直勾勾地盯着小肥,如获至宝,“你口口声声说我逼着你冒名顶替,那冯莫先前的表现,你又怎么说?!”
少年小肥被问得身体连连向后挪动,再一次心神恍惚。然而这一次,他却以比先前快十倍的速度恢复了理智,大声说道:“车厢头太暗,他没看清楚而已!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承认我是二皇子,你,你就别枉费心机了!”
“那你就试试,看你能饿几天!”被他的冥顽不灵惹得再度心头火起,郭允明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下车。在关门前的一瞬间,又探进来半个脑袋,快速补充,“别指望还有人前来救你。我能来,是因为汉王早有光复山河之心。你不过是捎带着捡的添头而已。而其他人,即便都像符彦卿那老狼般闻到了味儿,也来不及派兵。光是临时招揽些三山五岳的蟊贼,又怎么可能是汉军精锐的对手?!”
“那你们为何还要拉拢蟊贼去跟赵延寿拼命?!”听他把绿林豪杰们的战斗力说得如此不堪,小肥本能地跳起来反驳。
“废物利用而已。省得汉王进了汴梁之后,还要花费力气剿灭他们!”郭允明撇了撇嘴,“咣当”一声,用力将车门关紧,将少年人再度隔离在寂静的牢笼当中。
第二章 霜刃(九)
他郭某人也算是领兵打仗的老手了,对形势判断非常准确。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果然又有两波身份不同的人打着“救驾”的名义,试图将小肥劫走。
然而战斗的过程和结果,也正如郭允明预先所判断。韩朴麾下精挑细选出来骑兵们,对付这些临时组织起来的乌合之众,不费吹灰之力。只用了战死一人,伤两人的代价,就将对手尽数杀散,然后挥刀割下跪地求饶者和不及逃命者的首级。
听到外边嘎然而止的求饶声,小肥更是不愿意与这伙魔鬼为伍。只要能找到恰当时机,就饿着肚子,继续用力挖铁栏杆下面的木地板。那幅被血水泡模糊的画卷,则被他当作了最佳掩护物,盖住了全部挖掘痕迹。而骄傲的郭允明,则每次看到那幅画卷,就会想起自己努力了大半夜所编织的谎言却被一个“傻子”轻松戳破的事实,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挪向他处。
虽然不再试图用嘴巴说服少年小肥,他郭某人却没放弃对少年人的折磨。当天的两餐,都只给闻了闻味道。甚至连清水,在小肥屈服之前,都不再准备给后者喝上一口。
非常出乎他的预料,少年小肥虽然生得白白胖胖一幅养尊处优公子哥模样,却是难得的硬骨头。哪怕嘴唇已经明显干裂开了口子,却没有发出任何求饶的声音。
“长史,要不还是换个招数吧!万一把他真的给渴死了,苏书记面前咱们恐怕不好交代!”当将第三波前来救驾的江湖豪杰杀散之后,都头李文丰一边抆着刀刃上的血迹,一边低声提醒。
他之所以站出来说这些话,不是因为同情小肥。而是汉王帐下那位有着“毒士”美誉的掌书记苏逢吉大人,脾气实在难以琢磨。如若给此人留下办事不得力印象,这辈子无法升迁事小,哪天找机会把你和整支队伍往虎口里头送,就实在是有些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