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性子颇为倔强……”钱弘毅还想再劝几句,以防顶头上司心存侥幸,试图鱼目混珠。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完,行军长史郭允明却非常不高兴地打断,“钱将军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为好。此子的画像,本长史已经派快马送给苏书记看过了。他当年曾经奉汉王的命,专门拜见过二皇子,绝没有认错人的道理!”
“这……”钱弘毅语塞。其他原本准备劝韩朴不要冒险的将领和幕僚,也立刻三缄其口。
郭允明本人,曾经做过汉王刘知远贴身小厮。虽然此刻职位不算高,却能直达天听,寻常人轻易不敢得罪。而他口中的苏书记,则是汉王刘知远私聘的掌书记官苏逢吉,心腹中的心腹。以往很多时候汉王殿下不方便出面做的一些污秽之事,通常都由此人出面代劳。(注1)
如果是苏逢吉认定了小肥是二皇子,恐怕不是也得是了。当年项梁所立的楚义帝也同样来自民间,可是谁又敢怀疑他不是怀王之后?反正不过找个傀儡来实行“挟天子而令诸侯”之策而已,真的假的又有多大区别?
“好了,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要说出去。小孩子么,突遭大难,难免会疑神疑鬼,不肯再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要他日后慢慢确定咱们大晋忠贞不二,自然会对咱们敞开心扉。可要听了小孩的几句胡言乱语,就在四下里借题发挥,坏了主公的大事。过后就别怪韩将军与在下不讲情面了!”见大伙都知趣地选择了沉默,郭允明晃了晃鹅毛扇子,意味深长地补充。
“长史大人说得是!”
“末将明白!”
“小孩子的话,怎能当真!况且普通人家,怎么可能养出这等福相的人物来!”
……
众人被他说得脊背发凉,赶紧接连表态。咬定牙关认为小肥就是失踪多时的二皇子,无论他自己是否认帐!
“那就下去休息吧!注意约束好队伍,别出乱子。仗虽然打完了,可为将者,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郭允明淡淡地笑了笑,吩咐众人自行离开。
最后的这个举动明显越权,但是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却丝毫不介意。亲自走到军帐门口,目送大伙离开,然后四下看了看,轻轻发出一声长叹,“唉——!”
“将军不必懊恼,一个十五六岁娃娃,翻不起什么风浪来!”郭允明听见他的叹息声中带着几分抑郁,笑了笑,小声安慰。
“今天之事,让长史操心了!”韩朴笑了笑,言不由衷地拱手。“韩某忘了,他曾经被人打傻过,不可以常理度之。差一点儿就被他弄得焦头烂额!唉——!好歹长史应对得当,才险些没弄出祸事!”
“你,他明明不是郑王殿下!你们,你们怎么还要非逼着他承认?你们,你们怎么能蓄意欺骗汉王,欺骗全天下的人?!”一个愤怒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将二人同时吓了一哆嗦。
韩朴立刻手握腰间刀柄迅速过头,这才发现,自家儿子韩重赟居然没有跟随其他武将一道离开。立刻勃然大怒,飞起一脚,将对方狠狠踹翻于地。
“你个蠢货,莫非你脑袋也被铁锏砸烂过,居然比傻子还傻?你老子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都指挥使,有什么资格去欺骗汉王?!况且那肥头大耳的家伙满脸富贵相,谁又能确定他不是二皇子?!”
一边用骂,他一边继续用大脚朝着自家儿子的屁股上狠踢,真的是恨铁不成钢。长史郭允明在旁边,当然不能视而不见。心中默默数了十来下,然后果断出手制止,“韩将军,韩将军,少将军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行了,别再踢了,再踢就要落下内伤了,俗语云,虎毒尚不食子!”
韩朴打儿子,有一半因素是做给外人看。听郭允明说得“恳切”,便气喘吁吁地将半空中的大脚收回来,咬牙切齿地道:“什么虎毒不食子?我可没这么蠢的儿子,居然想置老子一个欺君之罪。老子欺君,他又能落个什么好下场?就为了一个刚刚认识了没几天的傻子,就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这种儿子,留着何用?还不如直接打死了喂狗!”
说到恨处,干脆直接抽出了佩刀。郭允明虽然是文人,此刻反应却颇快。立刻张开双臂,将其右胳膊抱得紧紧。“哎呀呀!韩将军,你,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你这不是逼着郭某要插手你的家务事么?少将军他有什么错?能为了主公考虑,直言谏父,乃是孤忠。能力阻父辈之过,不屈不挠,乃是大孝。能为友仗义执言,乃为……”
“行了,你再说,他就把忠孝仁义都占全了!”韩朴假惺惺地挣了几下来没有挣脱郭允明的掌控,只好气哼哼地还刀入鞘。然而看到抱着脑袋躺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儿子,气儿又不打一处来,“滚,滚下去闭门思过。今天要不是看在你郭叔父颜面,老子就揭了你的皮!”
“谢阿爷教训之恩!”韩重赟梗着脖子爬起来,给自家父亲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从始至终,没有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肯承认自己犯了错。
韩朴气得握着刀柄作势欲追,却被郭允明挡住了去路。“行了,韩将军,小孩子么,难免会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你硬逼着他认错,他心里也未必服气。倒不如今后找时间慢慢开解。”
“气死我了!”韩朴恶狠狠地跺脚。终究,没有真的追上去,从背后将自家儿子一刀砍倒。
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模样,郭允明摇头而笑,“行了,多大个事儿啊,况且刚才这里也没外人?要我说,他这仁厚的性情,却也是十分难得!无论日后出将,还是入相,都必然富贵久长!”
韩朴听了,心里的火气,顿时灭了七七八八。嘴巴上却依旧恶狠狠地道:“富贵个屁!能守住老子给他打下的一亩三分地儿,就烧高香了!这兔崽子,从小到大就缺心眼儿。将来如果有机会,还请郭长史别忘了替韩某多教训他才是!”
“那是当然,自家晚辈,咱们当然要多看顾一二!”郭允明甚会做人,立刻满口子答应。
又说了几句安慰对方的话,他最终还是把重点转回了小肥身上。“经此之战,那赵延寿恐怕很难再仗着契丹人的势,狐假虎威了。只要他被解除了兵权,接下来,主公要对付的,便会是契丹八部精锐。所以,你我得尽快把二皇子送到太原去,以便主公出师之时,可以号令群雄追随。而不是自己孤军奋战,却让那符家、高家和李某人,坐收渔翁之利!”
“此事韩某醒得!”韩扑拱了下手,做虚心受教壮。“韩某在开战之前,已经从忠义人家借来了马车。只要长史大人对那小子调教出了结果,就立刻可以将其送走!”
“不必。你准备好马车,再调一队骑兵护送。我带着他明天一早就走!”郭允明摆了摆扇子,低声决定。
“可万一他在汉王面前,依旧满嘴胡柴,死不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怎么办?岂不是连累你我都吃瓜落!”没想到对方走得居然如此急,韩朴不由得微微一愣,迟疑着提醒。
“郭某会在路上好好开导他!”郭允明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补充。“况且有可能是二皇子的人,也不只是他一个。如果他实在不知好歹,苏书记自有办法,让他从世间消失,不会留任何痕迹!”
注1:掌书记,类似于现在的第一秘书。古代节度使一级官员的私聘幕僚。虽然没什么品级,但权力极大。前途通常也不可限量。诗人高适就曾经在哥舒翰帐下,任掌书记。
第二章 霜刃(五)
这两个人做事都非常干练,第二天清早,抢在大部分将士都没起床之前,就把小肥藏在一辆宽大的双挽马车中,悄悄出了了军营。
至于昨天傍晚才临时从附近“良善之家”借来的美貌婢女们,则被韩朴勒令继续留在“二皇子”的寝帐里,陪着一个稻草扎成的假人儿度日如年。
后晋第二任皇帝石重贵,言行举止虽然都跟“明君”两个字沾不上边儿,但他在位那几年里,却颇为重视道路桥梁的建设,征调民壮大肆重修加固了晚唐以来从没有官府照管的弛道。所以,装载着小肥的马车走得颇为顺利,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跑出了六十余里,把战场和军营远远甩在了身后。
来自身下的起伏颠簸,令少年人缓缓恢复了清醒。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他看见自己被关在一个宽大的房间中。有排手臂粗的栏杆,将房间从中央一分为二。栏杆的另外一侧,则摆放着一张颇为古雅的矮几。有一位身穿月白色长衫的读书人,跪坐在矮几旁,手里捧着本一卷书,正读得津津有味儿!
“这房子怎么会动?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把我给关起来?”悄悄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和小腿,他在心中默默询问。
如潮的记忆接踵而来,令他的脑袋又是一阵刺痛。想起来了,他非常顺利地就想起来了昨天下午和晚上陆续发生的事情。因为不肯听从韩朴等人的安排,他先被一个姓郭的王八蛋用言语吸引开了注意力,随即被大当家吴若甫出手打晕。当第一次醒来,时间就已经到了傍晚。
然后他起身试图逃走,却又被几个美貌的婢女死死抱住了大腿。正当他犹豫这种情况下,自己该不该动手打女人之时,又是姓郭的王八蛋带着一大票侍卫冲了进来,将他按在了床上,不由分说灌了一碗又黑又苦的药汁!
紧跟着他就失去了知觉,一直昏睡到现在。而那个姓郭的王八蛋,此刻就坐在他对面的矮几后,悠哉悠哉地捧卷而读。
“不行,我得想办法逃走。否则,肯定落不到好下场!”又侧着耳朵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宁彦章暗自下定决心。
手脚上没有绳索和镣铐,移动的房屋应该是辆马车。车厢外依稀有马蹄声,但不是非常密集,这说明外押送自己的骑兵数量不会太多。而根据偶尔透过马蹄声传进来的水声和鸟鸣,此地距离黄河应该不太远了。只要找到机会逃到车外,然后冲到黄河边纵身一跃,以自己的水性,估计有一半儿以上把握逃离生天。
“行了,醒了就起来吧!殿下,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正在脑海里紧张地推演着逃命大计之时,耳畔却传来了王八蛋读书人低低的提醒。充满了善意,却将他的所有思路一劈两段。
“我不是殿下!你认错人了!”宁彦章翻身坐起,大声否认。“我也不会任由你们摆布,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殿下这又是何苦?”王八蛋读书人笑了笑,掩上书卷,信手摆在矮几一角。然后,缓缓站起身,隔着栅栏冲宁彦章做了一个长揖,“咱们两个再认识一下!微臣郭允明,小字窦十。祖籍河东。请教壮士,您既然不是郑王殿下,敢问尊姓大名?祖上仙居何处?”